首页 -> 2000年第4期
鸡蛋的眼泪
作者:金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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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勇妈妈
要是天上掉下来个原子弹,把咱们这儿方圆几百里地都轰平了的话,就剩下我一个,我怎么办?听说一个原子弹值几百万块钱,而且拿着钱还没地买去,那还不如把这几百万块钱扔下来呢,干吗非得费那么大劲造出来,还得费劲往下扔。
要是天上掉下来几百万块钱,我怎么办?
好在并没有这样的事儿。
今天一大早就来了个人,自称是乡政府的,要买鸡,买鸡你就买鸡吧,他的废话还不少,进门就跟我讲政策,讲国际形势,讲国家的大政方针。我说:你买鸡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市场里没有啊?
结果他说市场上卖的鸡都没法吃,都跟他妈脚丫子一个味儿,平时也就凑合了,可今天是市上来了领导,乡长让他来这儿买什么的。我说我的鸡又不是给乡长养的。他说吆吆吆你连乡长的面子都不给。然后我伸出了两个指头,"就两只。"我说,"多一只都不行。"
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行。"
于是我就把小白和芦花卖给了他。
反正这两只鸡也不好好下蛋。
而且现在养鸡真不知是干什么,要说是为了卖鸡蛋吧,现在也不缺那几个钱,是为吃鸡蛋吧,街上一斤鸡蛋才卖两块三,要到养鸡场批发一斤才一块八,真不知这些鸡是怎么下蛋的,就算不吃饲料光吃石头也该比这个价钱好点。
我家小勇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靠卖鸡蛋是肯定不行了,靠卖鸡肯定也不行,那怎么办?只好去卖一些取了名字的鸡,比如说,你把鸡卖给一个人,你只能称斤卖,一斤多少钱。你再有本事也只能按只卖,一只多少钱。可是你如果给鸡取了名字,比如你说:我把小白和芦花卖给你。这是什么感觉?就好像你把两个大活人卖给了他一样,他怎么办?还不得乖乖掏钱。
所以我两只鸡卖了一百块钱,还让他觉得占了便宜。
要是以后我给鸡挂上了牌子呢?比如说牌子上写着:我叫芦花,是一只母鸡,从没下过蛋,还是个处女。我母亲是阿花,我父亲是大黄,我自愿卖一百块钱,而且绝不还价。如果想养我,就喂我鸡饲料(不行,得喂我蚯蚓),还得喂我水。如果想吃我,就请清炖,不能红烧,我不适合红烧,也不适合爆炒。最后说:请吃吧。
这是什么感觉!再写上饲养员的编号,再加上饲养员的照片和小传,最后一行大字:我有挡不住的感觉。
一只鸡能卖一百块钱,这里的三十四只鸡就是三千四百块钱,要是我再抽空去买一些来添上,随卖随添,我就不知能赚多少钱了。天哪,这个主意简直棒透了,千万不能让别人先想到。处女,清炖,还有编号。我,一百块钱。我倒要看看谁能想出这样的主意,这下子不用天上再往下掉几百万块钱了,我自己都能往上扔了。
小勇,过来。
小鸡圆圆
谁也没告诉过我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谁也没有。包括那个嘀咕。
点点待在小屋子里,我挤不进去,所以我就使劲地跑,使劲地叫。本来我还以为会有吃的什么的,可是没有。这个时候,伸进来了一个大黑爪子,我还以为是嘀咕的呢,可是不是。毛毛跟在我后面,他的声音一点也不比我的小,他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我的慢。那只爪子有五个指头,比我的多一个,比毛毛和点点的也多一个,它上下乱抓,我看到它凑近了,就啄了它一下,反正我以前待在什么人的肚子里的时候,好像听说过可以啄它们的眼睛,但是我不知道这只爪子有没有眼睛,说实话我一点都不知道它的眼睛在哪儿,所以我就乱啄,毛毛也跟着我乱啄,于是那个爪子缩回去了。
我喘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看毛毛,他也喘着气,胸膛那里有个东西"咚咚咚"直想往外突,于是我说:"你跟着我干什么?"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他往后退了一步。"你还说这些……"
我知道他怕我,我走近一步,他又退了一步。"滚远点。"我说。
他没吭气,只是喘着粗气,胸口那里好像有个蚂蚱一样"咚咚咚"地想往外跳。
于是那个大爪子又伸进来了,这下子一下伸到了我的头上,我眼看跑不掉了,就拼着命地啄了它一下,结果它又没影了。于是我说:"你快过来。"他说:"干吗?"我说:"站在我这儿。"他说:"干吗?"我说:"站在我这儿。"他说:"干吗?"我说:"废你妈什么话。"我追了过去,他跑开了,我又追了一下,他站在了我原来站的地方,我看见他的爪子有点松劲,冠子也耷拉下来。这个笨蛋,大敌当前,紧急关头,他居然在发抖。
这下箱子开了一扇盖,我终于看见了那只爪子的眼睛了,可惜我够不着。我不想跑了,我微微地蹲下,脖子上的毛开始往起竖,我感觉有一股子血"嗖"的一下从心脏蹿到冠子里,于是我大叫了一声,两只脚深深地抓到了纸板里。
说实话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我后来被固定在那个地方,爪子陷在纸板里待了一日一夜拔不出来。但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些,当时我只知道在我大叫的时候那个爪子的眼睛吃了一惊,安装着眼睛的那个大肉球转动了一下。我知道我一点也指望不上毛毛,这个笨蛋简直什么也干不了,而点点是只母鸡,只会缩在小屋子里。所以现在全靠我了,于是我的脖子一挺,又大叫了一声,那双眼睛迟疑了起来,箱子盖又合上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我的肢体仿佛也不属于我,只属于箱子顶上的那条缝。毛毛抖得连箱子都在瑟瑟作响,一片漆黑。
"毛毛。"点点叫了一声。
毛毛用一阵翅膀羽毛相互摩擦的"得得"声回应了她。
"毛毛。"她又叫。"你们在干吗?"
毛毛用一阵嘴巴轻快接触的"得得"声回应着她。
"圆圆。"她叫。
这回她叫到我了,这回她终于叫到我了,她的这种投机行为没有唤起我丝毫的怜悯。我只属于我头顶上的那条缝儿。缝儿已经开了。那个大黑爪子变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白爪子,它虚扑了两下,在我的头顶上晃悠,又在毛毛的头顶上晃悠,我等着它落下来,我一直这样等着,好像都等了不知多少年了,但它还是没有落下来,它不断地晃悠。
"圆圆。"点点叫了。"你们到底在干吗?"
她把脑袋伸了出来,接着她整个身子都出来了,她不知道那只爪子的事儿,结果她站到了爪子的正底下。这只可怜的小母鸡,自高自大,不可一世的家伙,瘦得没有三两重,只不过刚一出来,想摆出一副训人的架势,那只爪子就落了下来,把她抓走了。
毛毛的脖子一转,突然间好像伸长了好几倍,说实话那一瞬间我真以为这小子的脖子突然伸长了好几倍,去啄那只爪子,他终于有了这么一回,也就不算枉过这一生了。我早就说过,这个笨蛋什么也干不成,就连挽救他的小情人的生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情也干不成。等他蹿上去的时候,点点已经看不见了,箱子盖骤然合上,将这一肥肥大大的笨蛋身躯击落,可耻地摔在了地上,两只爪子朝上,弹了三四下才停下来,那模样真是丢尽了一只公鸡的脸。
"站起来。"我说。"快他妈站起来。"
他的眼睛睁着,比我见到的任何一次都圆,但那不是一只公鸡的眼睛,甚至不是一只鸡的眼睛,甚至不是眼睛,只是睁着的一个什么东西。我的话他肯定听到了,但是他公然装作没听见。
"站起来!"我说。
他仍然没动,仍然把两只大傻爪子死愣愣地冲天举着,好像要投降了似的躺在地上。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只活鸡可以用这种姿势待着,好半天一动不动。我看他快要死了,我看他快要被吓死了。这个笨蛋什么也干不成,包括去死都是一副窝囊相。我走了过去,踢了踢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像颗珠子似的在地上轱辘了一圈。我看他没死,我看他是装死,想骗过我不教训他,依我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鸡能比他装得更像。
"站起来。"我说,又踢了他一下。
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又睁开了,很慢,好像我刚刚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然后他说:"滚开。"
"滚开!"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一只标准够格的公鸡也有耳朵的话,那么他这会子正在不相信它。
"滚开?"我说。"你他妈的给我站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让他追忆还是一个鸡蛋时的美好时光,我要让他后悔成为一只鸡,甚至后悔曾是一个鸡蛋,我一定要让他明白我才是这个大箱子里名副其实的公鸡。于是我挺起了脖子,身子微微后坐,感觉到脖子上的羽毛正在悄悄蓬起。
于是他站了起来。
这小子变了,这小子真的有点变了。他慢慢地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好像他在暖暖的太阳底下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头来被一只跳蚤打搅,正有些愠怒地站了起来。这不是鸡的动作,这种动作属于更为庞大的动物,属于那些强有力者,属于狼,属于狐狸,属于那名闻遐迩的臭鼬。他看着我,仿佛要用那两片眼皮子把我夹死,然后他说:"滚开。"
没办法,我退开了,如果我还稍有一点理智的话,就没有任何理由和一只失恋的傻鸡较真儿。
嘀 咕
前边的窗户上有二十三个栏杆,还有三个横档,后面的窗户上只有十一个,没有横档,当然了,后面的窗户比前面的小,而且没有玻璃。
屋里有四个人,可是只有一张床,还没有床板。我不知道没有床板的床到底该不该叫床,因为这个东西明摆着不是让人睡觉用的,甚至比这还糟的是,它干脆就是个叫人睡不了觉的东西。靠墙角的那一头铐着一个穿西服的家伙,他一个人就用了一副手铐,这一头一副手铐就铐了两个人,他俩的胳膊可以在床栏杆里伸来伸去,但是如果想走一走的话,就得把床带上一起走,还得带上那一头的那个家伙。我想他们大概都没什么走一走的想法,因为他们除了哼哼简直什么都不干。
我的手上没有手铐,所以这屋里有四个人,却只有两副手铐。
昨天下午他们带我来的时候,曾经给我戴过手铐来着,但是后来又给我去掉了,那个胖叔叔对我说:"你为什么要拿人家的东西,啊?"
他一直问这句话,我想他这个人可真不错,肯这样和我说话,我下回要是拿了东西就不送给那个叫"挨打毛"的人了,要送给这个胖叔叔。
后来他就什么也不问了,让我在这间屋里待着,说过两天送我回家。
但是鸡怎么办?鸡还留在"挨打毛"那里,他肯定照顾不好它们。我走到窗子边上看了看,还是老样子,还是没人过来。那三个人还在哼哼,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能哼哼的人了。
好吧,那就回家吧,反正要回家,也该回家了。
我坐下,闭上眼睛,我想喝水。
昨天我就想喝水。我拿着瓶子,瓶子里没水,我掏兜,兜里没钱,钱都让"挨打毛"要走了,不知道他要干吗。要是没钱,那个老头就不会让我进去,我去了好几次,他都把我赶出来了。他每次看见我,都要使劲地看一眼瓶子,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说:"两毛。"于是我只好走了,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于是我只好拿着瓶子往回走。走到红绿灯那儿,"挨打毛"正坐在栏杆上看警察指挥交通,他一看见我,就跳了下来,说:"有钱没有?"然后又看了一眼瓶子,说:"噢,没有。"就又退回去坐了上去不理我了。我叫"嘀咕",他叫"挨打毛",这世上叫什么名字的人都有,不过"嘀咕"听上去总比"挨打毛"要好一点,"嘀咕"不是我爸取的,也不是我妈取的,也不是我取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大家就把我叫成了"嘀咕",后来连我爸也这样叫我,后来连我自己也这样叫我,只有我妈没叫过,她一直叫我"儿子"。
我还是往回走,临走时我让"挨打毛"帮我看着小家伙们,他答应了,可是他不看,他去看马路中间的热闹。"挨打毛"有三块塑料布,但他没有板凳,也没有鸡,他经常坐在我的板凳上,问我要鸡,我没办法,就只好给他一张钱,后来他老要老要,就把钱要没了。后来他不要鸡了,只要钱,可惜我已经没钱了。到地铁口那儿也不成了,以前我带着鸡去地铁口那儿,让鸡睡在我怀里,老有人给我钱,可是这几天那儿的人不让我去了。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凶的老头和老太太,头几次我看见他们什么都看不见,还给他们钱来着,可后来他们变得那么凶,推我,骂我妈,追着我跑了好几条街才回去。他们追我的时候可比我爸追我的时候跑得快多了,他们还差点抢走了我的鸡。
所以说昨天早上我往回走的时候就想喝水。"挨打毛"有一瓶水,可他不会给我喝的,我说给鸡喝一点总行吧。他说不行。他说完后把水从包里拿出来,揣在怀里就上街了,他要到过街天桥那儿去,他一到那儿就什么也看不着了,而且还浑身哆嗦,好多人都绕着他走,但还是有人肯给他钱。我想喝水,我就往回走,我知道回去也没水了,我还是往回走,我越走越怕,越走越怕,所以我就越走越慢。我有瓶子可我没有水,这时我走到了一个花伞的底下,那儿有一个大柜子,柜子上有个小盒子,盒子里有许多钱,我就拿了一张。
我拿了一张就又往回走,走了两步我发现背后有个人看着我,还是个女的,我就回头,她看着我,她的嘴很大,也很圆。我看见她的舌头急速地颤动着,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是要干点什么,我向她走了一步,说:"你怎么了?"
结果我只不过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她就大叫了起来,就好像我一不留神摁响了一个火车的汽笛,差点把自己吓死。
〔责任编辑 宁小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