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4期
鸡蛋的眼泪
作者:金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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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 勇
我家的鸡少了两只,昨天早上有个人来到我家,给了我妈两张钱,捉走了两只鸡。他没有用篮子也没有用笼子他什么也没有用,他用一只手抓着四个鸡爪,就那么走了,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了,两只鸡使劲地叫,它们那么使劲地叫快把脖都挣断了,可是妈妈不管,另外的那些鸡不管,我也不管。
我不管是因为我害怕我妈,害怕那个拎鸡的人,也害怕鸡。
我不怕嘀咕。
嘀咕是我惟一不怕的东西。嘀咕也不让别人怕他。
现在嘀咕在干吗?我想了想,我又想了想,妈过来在我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想什么呢?你。"她说。我的头往前一栽,把脖子,把身子,把腿和脚一块都带过去了,呀,原来嘀咕已经把鸡蛋孵出来了!
呀,原来他还认识了一个姑娘呢,让我再想一想,呀,这个姑娘可比石小倩漂亮多了,她还穿着一件满是星星的衣裳呢。
于是我坐下来,哭了起来。
我的脑袋后面又挨了一下,这一下可让脑袋碰到地上了,溅起来的土迷了我的眼睛,我妈说:"老娘让你哭,老娘让你哭……"
下面的事我再也想不起来了,妈妈命令我站在鸡窝旁边,鸡不怕我,可我怕鸡。那只公鸡在我旁边走来走去,它的爪子跺在地上也能溅起尘土,我感到鸡窝在晃动,鸡窝像公鸡的脑袋那样晃动着,母鸡们都支棱着脑袋静静地站着,显得很悲伤。
嘀咕在干吗呢?他把小鸡孵出来以后又到了哪里呢?妈妈回屋里去了,她说她的头痛,我的头也痛,前边后边都痛,可我不能回屋里去,只能在这里站着。嘀咕是我的朋友。嘀咕说我妈不能打我。嘀咕说这是酒你把它喝下去。嘀咕走了。
嘀咕带着鸡蛋走了,他说那是生命。生命是什么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鸡蛋,鸡蛋是吃的。可嘀咕说鸡蛋不是吃的,是孵小鸡的。这个我也知道,小鸡长大了又可以下蛋,蛋又可以吃。可嘀咕说那个蛋也不能吃,又可以孵小鸡。可是我说,已经有小鸡了。嘀咕说,小鸡会死。我说小鸡怎么会死。他说小鸡会变成大鸡因此会死。啊,我知道了,大鸡就可以杀了吃了,所以会死。
我喜欢吃鸡,吃大鸡,小鸡我没有吃过。
所以嘀咕走了。嘀咕先到了一个地方,又到了一个地方,又到了一个地方,嘀咕很会走路。他吃饭,他喝水,他也会回来。他把小鸡放在鞋盒里,后来又放在纸箱子里,后来连纸箱子也放不下了,他把它们又装在怀里了。他有一个脑袋,鸡也有一个脑袋,他的脑袋是从领子那儿长出来的,现在领子那儿有四个脑袋,其中一个是他的,另外三个是鸡的,鸡的脑袋比他的脑袋低,并着排,也比他的脑袋小。我从没见过脑袋比嘀咕脑袋还大的鸡。
今天晚上我可以睡觉,睡着了又可以梦见嘀咕了,今天晚上我只想梦见嘀咕,不想梦见我妈,因为我妈今天又打我了,不过她说这不叫打。"这哪能叫打呢?"她说。"打也不是这么个打法。"究竟什么叫打我可真不清楚,反正人人都说我笨,也许我就是笨,不过我一向就把这个叫做打,改也改不过来。
嘀咕今天晚上会干吗呢?他会不会去找那个姑娘。反正他已经从那间屋子搬出来了,他刚进去的时候就给一个女的交过钱,过了两天又交钱,直到现在那个女的还不停地问他要钱,把他偷的那点钱全要完了,他一张钱也没有了,我也没有,我妈有,昨天那个拎鸡的人又给了我妈两张,所以我妈有好多钱。所以嘀咕就搬出来了,反正他只有三只鸡、一个包和一个板凳,他可以背着包揣着鸡骑着板凳,他还可以背着包吃了鸡骑着板凳。现在他偷的所有的钱都是他自己的了,可是他住哪儿呢?
原来他住在街上。
住在树的下面,他终于有了一张塑料布,还有了一个邻居。
杜 蓝
刚一进去,马上有一大堆人站了起来,他们互相骂着对方的娘,算是打了招呼。大家都笑嘻嘻地看着我,每双眼睛都像是两只没怎么充好电的警棍,打是打过来了,可是一点劲儿都没有。我找了地方坐下来,有个小子马上端过来一杯啤酒,我举起来喝了一大口,他一直看着我笑,放下杯子的时候我瞥了他一眼,他说:"吸烟吗?"我点点头。然后他拿过来一支烟,又拿过桌上的蜡烛,我凑了上去,吸着了烟,他的脸一明一暗,鼻孔里伸出了两根又粗又长的鼻毛,我真恨不得掏出把手钳子,一下子给他拔掉。
我只好不看他,低下头择身上沾的草棍。
"我操!"他说。"你这是干吗去了?"
"傻波依。"我说,我头都不抬地择着草棍,身上真沾了不老少。过了一会儿,他们全都笑了起来,我知道凡是傻波依听了这话没有不笑的,他们全都认为逗得不得了。而且这种笑声非常古怪,好像他们笑的时候不是用嘴和鼻孔出气,而是用屁眼出气,所以尽管有很多人在笑,但嘁嘁哧哧的此起彼落,声音并不大。有人探过头来,想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回答他。
草棍被我择完了,我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叫来服务生,指指杯子,这些傻波依还在笑,窝着脑袋,没完没了地哆嗦。
"你真是太逗了。"终于有个人勉强说了这么一句,说完后又继续和其他的人一起哆嗦。
我看他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我说:"你们怎么都不喝了,谁来和我干杯?"至少有六个人响应了这一号召,我和他们纷纷碰了杯,这时至少有四个服务生端来了四盘子酒,我说:"还有谁行?"
这一回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抢着去端酒,带我来的那几个傻波依更来劲儿。原来坐在这儿的那几个婊子愣愣地看着我,纳闷从哪儿来了这么个野婊子抢了她们的风头。我敢打赌她们人人都有一套绝活,撒娇呀,深沉呀,纯洁呀,温柔呀,骚情呀,她们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彼此的特长,也很懂得配合,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该谁上,可她们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专惹人讨厌的婊子。这个世界上好像什么样的人都有。我扫了她们一眼,她们本来是个什么样现在就是个什么样儿,一点也没装蒜。
然后和他们又干了两杯,放下杯子后我说:"现在我要去卫生间,你们大伙儿留下来评评谁是今天最大的大傻波依。"这下子他们就像疯了似的跳了起来,并且挤成一团,有坐在别人腿上乱颠的,有把头伸到别人裤裆里的,有去揪那些婊子鼻子的,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人愿意闲着,剩下的人就在那儿瞎蹦乱嚷,跟打了强心针的兔子似的,连三瓣嘴都撑圆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推举出了第一批人选,把他们几个称作:傻波依候选人。我一看,就是带我来的那几个人,这会子已经不闹了,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你们每人搞个竞选演说吧。"我说。"不要太长,大伙儿都挺忙。"
这是他们第三次开始闹,这次以后他们就不会有劲儿了,傻波依们也有累了闹不动的时候,明白这一点十分关键,这就是业务素质,对待工作也不能太马虎了。所以我说:"好了好了,开个玩笑。"
慢慢的他们都安静了下来,屋里其他的客人早都走光了,服务生们倚着墙角打瞌睡,他们也开始打瞌睡,有几个马上就睡着了,那几个婊子看着我,我向她们招了招手,她们迟迟疑疑地过来了。
"拿到钱了吗?"我问她们。
她们摇头。
"知道谁买单吗?"我又问。
她们指了指坐在我旁边的那个鼻孔里有长毛的家伙,这小子这会子已经睡着了。我过去坐下,开始摸他的皮夹子,好一会儿才摸着,他醒了,眨巴了一会儿眼,又闭上了,说:"干吗?"我说:"帮你打发客人。"他把头一歪,又睡着了。我把钱分给那几个婊子,这小子有不少钱。我把皮夹子又塞他兜里了。那几个婊子冲我龇了龇牙,走了。
我给自己点了支烟,靠在了沙发上,我也累了,不想动了,简直一点都不想动,我在想那个怀里揣着三只鸡的小子,他到底想干吗?我看这世上没人傻到揣着三只鸡背着一个板凳四处乱跑的,他到底傻还是不傻?为什么他平时挺傻,可给鸡喂食的时候又不傻,看着还挺有意思。他是我没见过的那种人,这种人以前肯定有,可现在全他妈跑到哪儿去了?
我还是不想动,烟灰已经很长了,我看了看,把它弹到了旁边那小子的蛤蟆嘴里,说实话我看这个人还不如个烟灰缸有用,可他妈兜里却有这么多钱。
这时候走掉的婊子里有一个回来了,她站在门口向我招手,我就拿起包走了过去。我打量了一下她,这会子她没有装蒜。
"干吗?"我说。
"大姐你看。"她说,用手指了一下台阶下面,原来她们几个都没走,都站在下面看着我。
"干吗?"我说。我吸了一口烟,吸得火星乱溅。
"大姐,我们几个想请你……"她说得很急,所以有些结巴。
"干吗?"
"请你做我们的老大。"她终于说出来了,这太逗了,当老大这种事我干不干?我又吸了一口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下面的那几个,她们已经商量过了。这可是个光荣退休的好机会呀。
"我们做的生意可以让你抽头。"她又说,说的同时飞快地扫了那几个一眼。"我们可以给你百分之十,不,百分之十五。"
"你叫什么?"我说。
"玛丽。"她笑了。"她们几个叫安妮、苏姗、杰姬和凯蒂。"
"听着,玛丽,"我说,"我可以给你们当老大,不过要那边的那个小胖子,不管她叫什么,去给我做件事。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然后这个叫什么玛丽的傻婊子跑下了台阶,跟那几个嘀咕了半天,然后又跑了上来,真不知她怎么一点也不嫌累,然后她说:
"可以,她叫杰姬,现在她归你了。"
"你们几个先回家吧。"我说。
我走了下去,又看了看,这个叫"结鸡"的小胖子就是比别的那几个皮实。她们几个磨蹭了一会儿,叫了辆车走了。我看着小胖子,她也看着我,那样子像是不仅不想知道她下一分钟会在哪儿,连她上一分钟在哪儿在干吗都不太想知道的那么明白。这正是我要找的主儿。
"你有钱吗?"我说。
"有。"她说。她说话时连口型都没有,好像那钱并不是她的,她也不知道在哪儿,只不过要是她一伸手就会出现在手上。
我叫了一辆车,把她塞了上去,把路告诉司机,等快到地方了,我开始在窗户边上踅摸。
"这会子没人。"司机说。
"不关你的事儿。"我说。
要转弯了,车灯"刷"的一下扫了一片,我看见有个大傻脑袋矗在榆树墙的后面,跟节烟囱似的。
"停车。"我说,"给他钱。"
"结鸡"给了司机一张钱,这个傻波依边咂嘴边翻过来倒过去地看。
"有完没完,"我说,"停车。"
"你们这是上哪儿呀?"司机说,"大半晚上的。"
"停车。""结鸡"说。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俩下了车还得往回走,不过那辆车还停在原地,把灯熄了一动不动。
"你想干吗?"我走了过去,"快滚。"
"这不关你的事儿。"他说。
"我喊一、二、三,"我把小胖子叫了过来,"咱们砸他的玻璃。"
小胖子脱了鞋,一只递给我,一只攥在自己手里。
"一、二、三……"我说。
那辆车吱啦一下就没了,我甚至都没听见它点火。
"好样的。"我说。把鞋还给了她,我俩又接着往回走。
等我们走到那道榆树墙那儿的时候,那颗大傻脑袋已经不见了,我看了半天,地上有一张塑料布,板凳也在。
"嘀咕出来"。我喊了一声。
"嘀咕?"小胖子说。她向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我,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内容--糊涂。
"什么嘀咕?"她说。
我往里走了走,没理她,又叫了一声"嘀咕出来。"她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像是在用水平仪测量那双脚并得齐不齐似的,然后抬起头又看着我,眼睛里的内容继续增加,好像那并不是一双眼睛(因为一双眼睛总能射出点什么),而是两个吸尘器的吸头正在慢慢地收集外界的信息以便聚敛起一点什么似的。她这会子像个人了,她这会子人的素质开始苏醒,她这会子终于有了问题,有了疑惑,有点好奇心了。我已经走到顶里头,仍然没有发现嘀咕,就坐在了板凳上,板凳晃了一下,我低头一看,板凳腿有点松。
"你过来。"我说,"坐下来等一会儿。"
她走了过来,站在我后面,一直盯着我看,虽然我并没有看她,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盯着我。于是我说:
"谁给你取的名字?"
"什么名字?"她一动不动,甚至连目光射在我脊背的那两个点的坐标都没有丝毫改变。
"结鸡什么的。"我说。说完后我突然觉得一阵无聊,我怎么跟她聊起天来了。
"没有什么结鸡。"她说。声音没有语调变化,没有重音没有儿化韵,也没有什么上扬下抑,仅仅是声音,我甚至能听出这六个字全是降B的4。没准我以后真能回去再拉提琴,只要没有什么婊子养的第三小提出现,也没有什么拥有分泌过量的唾液腺之类的大傻波依在旁边站着。
"嘀咕!"我突然仰起脖子大叫了一声,这下子她动了,她的目光在我的背上划了好多个不规则的圆圈,就像用一个金表的表蒙子对着太阳在墙上乱晃似的,但后来又停了下来。说实话我很佩服她的这个本事,有这么个本事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出来当婊子。这时她又动了一下。我抬头一看,榆树墙外头正站着那个大傻脑袋,的的确确是原先矗在这里的那截烟囱,不过他不是嘀咕。
"你们找谁?"他说。
这人真是让人说不出的讨厌,他长得那个德行就是让你一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就打的那种。他站在那里,脑袋就像是筷子上插的一个大馒头,眼睛是拿笤帚蘸着墨画的,只有用笤帚才能画得这么恶心,鼻子像是一副老式配电箱上用的那种可以上下推的大拉闸,我真想用脚把他给踩到地底下去。
"嘀咕。"我说。我真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耐性。
"嘀咕?"他说,"嘀咕走了。"
"去哪儿啦?"
"公安局。"他已经准备掉头走开了。
"为什么?"我站了起来,给"结鸡"使了个眼色,这个小胖子马上矮下身去。
"他偷东西。"他说,他已经转过身了。
"那么鸡呢?"我说,又走近了几步,小胖子从侧面包抄。
"鸡?"他忽然掉过了头,和小胖子碰了个脸对脸,"你知道鸡的事?"
"问你话哪。"小胖子说。
"快你妈说。"我说。又逼过去一步,我的手开始发抖,我甩了甩,它还是抖。
"鸡在这里。"他说。咂了咂嘴,好像是很满意似的。"不过我吃了一只。"
一时间我要不是以为他嘴上还沾着鸡毛什么的我就不是人,这个婊子养的真他妈太让人讨厌了。
"那两只呢?"我说。
"明天再吃。"他说。
我真得感谢上帝,这个老家伙让我第一次想打人就给打成了,说实话也得感谢这个小胖子,她真是一把好手,我只看见她的皮鞋后跟飞快地落了两下,这个大傻脑袋就马上变成一个乖乖地由着我们可劲发挥的大肉蛋了。我俩忙活了半个小时,都累得打不动了,这小子天生是块挨打的料,好半天了一声都不吭。
"怎么办?"小胖子说。
"再打。"
于是我们又打了一阵。
"好了好了。"我说。"鸡在哪儿?"
"箱子里。"那个大傻脑袋说。好像他挨了半天打就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我打开了箱子,两只鸡待在里面,就像是等待救助的两个人质。"结鸡"挤过来看了看,我说:"走吧。"我俩就走了。
走了好远才找到车,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把她带到我屋里,她躺下就睡着了,我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发现她正看着我。
"你真名叫什么?"我说。
她撇了撇嘴,掉头去看别处了,过了一会儿回过头来,说:
"嗨!原来你叫我就是为了抢两只鸡呀,我还以为你要让我和哪个傻波依睡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