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不能掉头(中篇小说)
作者:映 川
字体: 【大 中 小】
要以为自己很特别等等。黄羊稍感兴趣的是“不要以为自己很特别”这类听起来有点现代意味的话题。忠伯说,年轻时我路过鱼塘,总有几条负会蹦跳起来,我就以为自己不是——般人,爬过山梁的时候往往又会有一阵凉爽爽的风吹过来,更认为我确实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以为老天爷另眼相看,我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转眼几十年过去才发现在我的生活里什么特殊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普通人。
黄羊相信忠伯说的话和忠伯的感受,不过他有点疑惑,问忠伯,如果一个人杀了人,他还有没有可能做个普通人?忠伯想也没想就说,不可能,一个杀过人的人怎么可能做回普通人?即使他的外表普通,他的心情已经和普通人不一样了……讲这些话时,忠伯像是个看破世事的人,不过,一见有雇主过来,他立马把手里的烟扔掉,以不比年轻人慢的速度冲上前去。黄羊舍不得扔掉手上的烟,再吸一两口,忠伯已经被人雇走了。黄羊便想他不但会爱上这种粗劣的烟,可能还要变成忠伯这样的人。
隔一阵子黄羊会奢侈地住一次旅社,因为旅社可以洗热水澡,洗衣服,还可以美美睡上一觉;这种时候那个梦就如约来了——寒光闪闪的七首,一刀、两刀、三刀…一共九刀,刀子如一只翻飞的蝴蝶。胡金水骨碌碌从床上滚到地上,硕壮的身子赫然睁着九只刀眼……
一开始做这样的梦黄羊总是被惊醒,额上一层汗珠,他不明白为什么发生过的事情会一点不变地在梦中上演。他把压在枕下的匕首取出来,认真打量这把刀,刀身如雪,靠刀柄的地方有一道小沟槽,里面藏了黑乎乎的脏东西。黄羊想这脏东西一定是胡金水的血和魂,刀上附了胡金水的魂,夜里那魂就溜出来钻进他的脑子。黄羊想着脊背发凉,他跑到一座桥上要把刀子扔了。桥很高,只要他一松手,刀子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水底。黄羊盯着浑黄的水面,把捏住刀柄的指头一一松开,全松开的一瞬间黄羊后悔了,另一只手伸出去在半空中将刀子截住,刀子抓在手里,不过抓到的是刀刃,锋利的刀刃把黄羊的皮肤划破,血很快溢满整只手掌。黄羊说胡金水,你果然藏在里面,还咬了我一口,我不会把你扔了的,我一个人东奔西跑,扔了谁陪我呢?从那时起,黄羊对从刀里出来的梦就没有了害怕。
同样的梦做得太多,黄羊便不把它们当梦了,他把做梦当作看电影。每一次重播,黄羊都能发现以前没有发现的细节,比如有一次他听到胡金水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还有一次他发现胡金水的脚在最后一刀落下去的时候抽了一抽,大脚趾蹬动把草席戳出一个洞。
黄羊在一个可以称作铁路枢纽的城市呆了一段时间。这儿南来北往的车子很多,黄羊挣钱容易,便不急着离开。有一天,火车站公告栏跟前突然聚集了一大堆人,更多好热闹、的人继续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和黄羊搭档的搬运工顾不上雇主的怒斥,撂下担子跑到公告栏前。黄羊抗不住好奇,也跟了过去。刚挤进人群,黄羊就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这小伙子斯斯文文的,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杀人犯。又有人照着上面的内容念,报告公安局通缉犯的线索,奖金十万。人群发出一阵嘴唇打架的咂咂声,更有奋勇向前的趋势,好像谁揭了榜就能拿到那十万元。如果这个杀人犯在我们这一带出现就好了,我一定能认出他来,站在黄羊前边的一个搬运工说。
虽然没看到公告的内容,黄羊已经感到大事不妙,他的心抽了一下,腿肚子也跟着抽了,脚一软,往前涌的人流立即把他挤出来。所有的人都往里挤,只有黄羊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广场上掠过一阵风,或许没有风,不过刚从热闹人群里出来的黄羊感觉到了那阵风,黄羊想终于来了,跑了大半年,一张索命的纸还是像长了腿一样追来了。
黄羊认为他是以一种不引入注意的速度在缓慢行走,其实他的步子越迈越大,手甩得很开,根本是在飞奔。他从地下隧道进入货运的轨道,这些日子他已经把这一带摸熟了。老天爷照顾,铁轨上正停着一辆要出发的货运车,黄羊攀住扶手跃到车上。火车没多久开动了,黄羊从一堆麻包袋里站起来,眼睛匆忙收藏窗外的景色,试图在最后时刻最大程度地留住有关这个城市的记忆,毕竟,他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日子,蜻蜓点水般来去匆匆的生活让他特别珍惜那种叫做熟悉的感觉。
货运车走了两天半。除了半夜偷偷在一些停靠的小站弄到点水喝,黄羊几乎没吃过东西。当车子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没有那些麻袋支撑他的身体,他可能早倒下了。肚子是空的,听力还不错,老远的,黄羊就听到有一群人朝着火车的方向走来,从来人掷地有声的脚步来判断,这些人都是他的同行,是来卸货的。黄羊逮了机会,混入他们的队伍出了站。
这是个小站,来往的人不多,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公告栏,但是,黄羊还是看到——张十六开的纸张招摇地贴在靠通道的大柱子上,大大咧咧地跟他打招呼,黄羊认定是那张长了腿的通缉令,他想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没准前一站已经有人认出他,公安在这儿就有埋伏。难道还要跳上另一辆货运车?让人心悸的饥饿和虚弱使黄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吃饱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要上断头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黄羊站在离通缉令不远的——个摊点买了三只大馒头和两只茶叶蛋。黄羊注意打量卖东西人的脸,那人根本不看他,那人的目光放在远处,搜索着潜在的客源。黄羊想如果在这里能够找到一个善良的人,和他商量,让他去告发自己领奖金,然后他们两人把赏金对半分,那该有多好啊!他那份就给刘兰香养老送终。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人?黄羊暗暗地呐喊。
三只大馒头和两只茶叶蛋支离破碎滑进黄羊的食道。在黄羊把自己喂饱的过程中他发现没有一个路过的人把目光多投给他一眼,难道这些人都瞧不上十万元吗?那张通缉令孤单地呆在那里,就像孤孤单单的他。黄羊胸中涌起一股豪气,他决定走过去看一看,看一看那上面用的是他哪张照片。他照相的次数太少了,记忆中只有两次。一次是七岁那年全家到县里的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第二年父亲就死了,这张照片一直挂在自家堂屋的正中央。另外想得起的就是高三的毕业照,当时,胡金水从镇上文化馆借了一台相机,装模作样地调焦距,把全班人摆弄来摆弄去,最后,他拨动快门,飞快地跑到黄羊身边,把手搭在黄羊的肩膀上。咔哒一声,黄羊和胡金水像难兄难弟一样搂着肩的形象定格了。现在想起来,这张照片很具有讽刺的意味。但是,黄羊认为通缉令采用这张照片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这是他唯一的一张近照。
黄羊朝着公告走去,脚下情不自禁数着步子,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走了八步通缉令上的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了。照片上的人不是他,那是——个学生模样的人,长得斯文漂亮,确实一点也不像通缉犯。
黄羊摸摸腰间的钱包,还有一定的厚度。他晚上住旅舍,耍了一个单人间。夜里洗澡的时候,黄羊香皂打到大腿时定住了,本来光光溜溜的地段摸上去不顺畅,手掌溜到一片飘飘渺渺的东西。黄羊用水将腿上白色的泡沫冲掉,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从脚踝开始,一直延伸到腿际,—片初生的黑毛就像春天的嫩草,轻淡优雅地铺散开。他的腿不再是两条白生生的瘦腿,在奔亡的路上,它们已经硕壮起来,成为草原生长的肥沃土地。哦,草原,美丽的草原,应该歌唱的草原!黄羊将手上的肥皂泡一古脑地抹到眼睛上,眼睛疼啊,杀杀地痛啊!他拉长脖子喊着,妈啊——妈啊——妈啊——泪水从眼眶冲刷而出。
黄羊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有了新的决定,他要到车站选择一趟班车,无论把他送到哪,他就在那里想方设法呆下去,好好生活。
四
黄羊买了一张夜班车票,按那个售票员的说法,一觉醒来,三江口就到了。黄羊曾经听人说起过这个叫三江口的地方,那里是三条江的汇合处,又是出海口,渔民靠养鱼养虾赚钱,日子过得很富足。
黄羊最早上了车,他的座位是最后一排靠里的上铺,这是他特意选的最不招人注意的座位。黄羊一上车就头朝里,眼睛闭上,他已经很善于利用坐车的时间休养生息。黄羊右手边位置的主人一直到车快开的时候才到。那人一躺到黄羊身边,一股肉体的热量立即进攻黄羊的后背。这具肉身的主人,同时将油炸豆腐、烤牛肉、酸萝卜的味道,还有津津有味的吧嗒声、吮吸声传递给黄羊。黄羊晚饭只吃了一碗面,身后的热辣油香让他心慌,他的身子忍不住动了动。这微小的动作立即让身后的人发觉了,有脆脆的女声说,你没睡着,要不要吃点东西?黄羊尚在思忖这话是不是向他发问,一只手已经在他背上捅了捅。黄羊慌忙回转身子坐起来。一个两只手上全拿着吃的的姑娘笑眯眯看着黄羊,手上的东西往黄羊的嘴边递。黄羊摇头摆手说,谢谢,我不要。姑娘趁黄羊张口,把一串肉塞进他的嘴里说,你不吃,我一个人不好意思吃。肉到了口中,香酥的味道被口水泡开,黄羊的牙齿情不自禁地嚼动起来。姑娘调皮地笑,吃得更起劲。一串炸豆腐,她只要咬住竹条的底端,头一偏,一整串东西就掳到嘴里去了。那些东西饱饱满满地塞住她的嘴,管不住的油水顺着唇角流下来,她尖尖的舌头偶尔跑出来溜上一圈,便将那些油水又捞进嘴里去了。
姑娘自我介绍说,我叫何甜。和一个姑娘躺在一起,肩并肩,大腿碰大腿,这种感觉很奇妙,黄羊的身体松懈了,神经松懈了,他告诉姑娘,我叫黄羊。
黄羊喜欢看这姑娘吃东西,她吃得像明媚。热爱吃小食的明媚在干什么?胡金水死了,她一定很伤心,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有了那种事,再无情也不会无动于衷。胡金水有什么好?明媚为什么会中意他?如果不是这样,胡金水也许可以多活几年。
高三那阵,同学们都忙着复习。黄羊一早就知道明媚考不上。明媚的脑子不是用来读书的,明媚的脑子绝顶聪明,却是用在打扮,吃小食上头。她会用丝线织好看的发带和围巾,发带系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人本来长得就好看,那些飘扬的发带更把别人的心撩得痒痒的。明媚还特别喜欢吃。她三天两头潜到人家地里偷南瓜,瓜子炒了吃,瓜瓣去皮切薄片晒干制成果脯,吃起来又甜又粉。明媚还能在叫不出名的野生植物里找出能吃的。
有一种灌木,枝叶上全是又长又黄的毛,看起来挺吓人,明媚偏让黄羊去割了一大捆。她用小刀子将这些带黄毛的树皮一一剥掉,再把绿绿嫩嫩的茎杆扔到沸水里煮,煮好了放过夜。第二天,锅里的东西变成绿色透明的羹。明媚给黄羊盛了一碗,这羹清甜里带点酸,味道好得不得了。黄羊吃的时候很担心,明媚,这东西你吃过吗?明媚说,没有。黄羊说,那你怎么知道能吃呢?明媚说,我认为它能吃就能吃,你怕中毒就不要吃了。我一个人吃死了就死了。黄羊一听抢先把一碗吃下去,告诉明媚,你先别吃,过半个钟头看我没事你再吃。明媚笑了,说你就这么怕我死啊?
明媚家和黄羊家是邻居,两家中间只隔了一堵矮墙,没事两人就隔着墙说话,明媚经常打发黄羊去帮她偷吃的,等她加工好了,她用一个小口袋装上一些从墙那边扔过来。黄羊想等他日后和明媚结了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墙拆了。
估计明媚过不了高考关,黄羊也懒了,虽然他心痛刘兰香付的学费,还是管不住自己懒下去,最后他如愿以偿没有考上。听黄羊没考上明媚妈还挺高兴,说没考上明年陪我们家明媚再复读一年。
刘兰香对黄羊说,没福气读书就不渎了,找份工做吧。刘兰香托了亲戚朋友打听,一个在县上远房表亲递了个信,县上新建好的第二招待所食堂招工。刘兰香想在食堂干也不错,起码不愁吃了。她开始替黄羊打点行装。黄羊偷偷溜到矮墙根下喊明媚,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