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不能掉头(中篇小说)

作者:映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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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明事况,有人说是放炮炸穿了顶,有人说是这段时间的大雨把土泡软了……说来说去,没一个人说得明白,张干知道真正的知情人都在井下。他问,今天下井的有多少人?一个管事的侄儿拿着登记簿翻看说,好像有八个人。什么好像,怎么没有一个准数?下井前不都是要登记名字的吗?侄儿说,今天下井的人分了几拨,来得早的先下了,第二批刚要下去就出事了。张干听了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矿警和救护队也到了,干坐着,没有采取什么行动,都等着张干他们把井下的情况弄清楚。张干的几个侄儿一边看张干的脸色,一边忙着分析下面的矿道走向。在谁也不注意的时候,——个黑乎乎的人缓缓地从井口爬上来,像从地狱里冒出来似的,走了两步栽倒在地。救护人员上前把人扶起,扛到担架上,给他喂水。张干像见了救星,两眼发光,快步凑到担架前问,下面情况怎么样?那人想坐起来,身子动动又倒下了。张干抓起一块布,亲自给那人擦脸说,不急,你先休息一会儿。有人叫起来,黄羊,黄羊。那人脸上的黑灰被擦掉,露出一张胡子青茬茬的脸,这胡子是黄羊在矿上的招牌。不少人也跟着叫起来,是黄羊。
  尽管张干心急火燎,也不得不等黄羊缓过神来。黄羊在逃出险境的路上耗尽力气,而且为突然遭遇的险情心悸气短,足足休息了半个时辰才开口说话,离井口最近的平台上还有四个人,他们都活着,只是找不到出口。黄羊发布的消息鼓舞了大家,矿工们议论纷纷,赶快把下面的人救上来。
  救护队的小头目问黄羊,矿道坍塌的情况怎么样?黄羊说,当时我只感觉脚下晃动,下意识就往出口跑,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但是那几个在井口,附近的,只要有人下去给他们带路,肯定能把他们带出来。救护队还是不愿立即行动,说谁能保证下面没有坍塌了,再等等。黄羊说,不能等了,矿道里开始透水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张干。张干的心很乱,井下有活人不实施抢救说不过去,可弄不好又会再添一两条人命。黄羊见张干迟迟不表态,猛地从担架上站了起来说,我下去,你们赶快给我准备照明灯和绳子。一些平日和黄羊熟悉的矿工说,黄羊,这里这么多人,你逞什么能?你的命也是刚捡回来的。黄羊说,下面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他们困在什么地方。张干的脸松弛了,看着黄羊,眼里充满了渴望,他当然希望黄羊下去,矿上出事他一肩扛着,多救出一个人,他的罪就少,一分。他心里这么想嘴上还是说,你的身体吃得消吗?黄羊点点头。张干拍拍黄单的肩膀,头转向他的几个侄儿,学学人家,平时给你们好吃好住,关键时刻一个也用不上。
  一切打点妥当,黄羊说,张老板,我争取这一趟下去带回几个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不管我还回不回得来,你要答应我办一件事。张干和言悦色,说吧,什么事?黄羊说,把春衣饭庄还给春衣姐,那是她多年辛苦应该得的。张干一脸尴尬,他以为黄苹会提钱的事,没想到黄羊是替宋春衣说情。张干挤出笑脸说,当着大家的面我把话说清楚,今天黄羊自愿下井替我找人,他交待的事情我一定照办。
  四个小时之后,黄羊带回了五个人,比他预计的还要多一人。
  张干兑现他的承诺,把春衣饭庄还给了宋春衣。
  宋春衣依旧回到春衣饭庄。选了一个日子她早早关门,做了一桌好饭菜,宴请黄羊。
  宋春衣在饭桌上摆的是大杯子,她说,我们今天要喝个痛快,像过春节那样。来,每人先干三大杯,喝痛快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黄羊说,今天我也特别想喝,三大杯就三大杯。
  几大杯酒下去,两人的喉咙和胸口都被点着了火,谁也说不出话来,手中的筷子飞快地在盘里拈夹,把各种菜蔬塞进喉咙,把酒力打压下去。一轮猛攻,等稍事休息的时候,两人坐着看着互相指着鼻子呵呵笑了。
  宋春衣说,黄羊,我还没跟你说谢谢呢,谢谢你为我要回这家饭庄。不过,当时我要在场,我一定不让你下井,为张干你犯不上把自己的命送了。
  黄羊说,我不是为了张干,为的是井下的人,他们一个个有妻儿老小,不像我黄羊孤身一人,能把他们救上来,我一辈子都开心。
  宋春衣说,就像你帮我,你是不是也特别开心?
  黄羊说,我是希望你开心,我觉得这个饭庄应该是你的,你付出了很多。
  宋春衣说,其实我对张干的心早死了,这个饭庄对我意义已经不大。宋春衣酒劲上头,沉重的脑袋一顿一点地就要埋到手臂里去了。她说,想来想去,我就想不出一个可以去的地方,可到什么地方去也比这儿好。,宋春衣手一挥说,我要离开六山矿,走,走得远远的……
  宋春衣白皙的颈脖在黄羊的眼前晃来晃去,他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手伸不出去,他能帮她什么呢?把她留在身边还是让她远走高飞?黄羊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扔进喉咙。黄羊还是觉得喝得不痛快,干脆拿了碗倒酒,一仰头又是一碗下肚。
  
  宋春衣用手托住下巴看黄羊,眼前这男人身上的男人味越来越浓了。五年前这小伙子刚到矿上的时候还略显单薄和柔弱,吃了几年矿上的煤灰,迅速长成一个标准的男人。矿上没有一个男人比他更威猛,更有男人味。每当他穿着单薄的衣衫,风就经常流连在他的身上,非把衣衫底下的硬块肉摁出原形不可。还有他那一脸络腮胡永远泛着青黑的光,她曾经发现他刚刮了胡子进饭庄吃饭,几个小时后离开饭庄时下巴又是青黑一片了。如此旺盛的生机是从哪里来的?这么棒的男人偏偏孤身一人,就像一窟无人开采的上好富矿呆在寂凉的深山中。宋春衣的目光有些痴迷了。
  皎白的月亮这么近距离地照着黄羊的眼睛,他发现这月亮不像往常那样清凉,变成一轮火烧月,火焰扑扑地跳动,每一跳都牵着他的心。
  两人不知不觉坐看了很久。一只蛾子从灯上掉下来,落到杯里。宋春衣醒过来,掩饰着将杯里的酒泼掉说,蛾子真多,看来又要下雨了。
  黄羊的心也有些躁动,这段时间雨总是不断,我还是早些回去吧。说了这话,他人慌乱地站起来。
  听黄羊说要走,宋春衣的心头莫名涌上一阵悲凉,鼻子竟酸了。她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说,我送你。
  宋春衣摇摇晃晃像要摔倒,黄羊伸出手扶了一把,这一扶手是放在宋春衣的腰上,宋春衣的人往前倾了,黄羊突然看到宋春衣的眼里有泪水,吃惊地说,春衣姐,你——
  宋春衣把黄羊推开说,走吧,赶快走吧,我送不了你了。
  黄羊再也压不住,双手紧紧地叉住宋春衣的腰……他们是如何离开饭桌,是谁拉住谁的手,是谁的嘴挨上谁的嘴,是如何紧紧拥抱在一起,问他们他们也不知道……
  蛾子在无人的灯下越聚越多,扑腾着翅膀往灯上撞,跌落了再飞起来,继续往灯上撞……
  黄羊说,春衣姐,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在这个世上活了三十年,第一次晓得女人的滋味。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早以前就喜欢了。
  宋春衣爱怜地把黄羊抱紧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你如果不嫌姐老,姐愿意跟你一辈子。
  黄羊说,姐,我有十年没回家,刚才那阵子我以为我已经回家了。啊,姐,回家的感觉就是在天上飞,在云里走……
  心爱的女人躺在臂弯里,黄羊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将他隐藏了十年的秘密全说出来,在他和心爱的人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呢?他从此以后要轻轻松松地做一个好男人。黄羊说,我的家乡在坡月镇,杀了一个叫胡金水的人……黄羊说他的坡月镇,说他的亲人和爱人,还有他的罪。说着说着,他的身体轻了,他轻轻飘飘地飞到云上。
  黄羊是被窗外的雨声唤醒的。他翻了一个身,手触到身边的席是凉的。黄羊闭着眼睛继续躺了三十秒,想起什么不对,人忽地坐起来,屋里—片漆黑,宋春衣不在床上,她搁在床边的衣服也不见了。黄羊到厕所店堂门外去找,什么地方都没有宋春衣,宋春衣像是被这场狂暴的雨溶掉了。这样漆黑的夜她会到哪里去呢?也许——可能——黄羊记起昨夜在最狂乱的时刻,他告诉她——他杀过人,他是一个杀人犯。她是害怕逃跑了,还是告发他去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舒适安稳生活,需要男人支撑的弱女子。
  黄羊站在雨里,一个闪电,闪过他那双聚集了云和雨的眼睛。他想起多年前忠伯说的话,一个杀过人的人是无论如何做不了普通人了。
  
  六
  
  黄羊是不会忘了那场雨的,就像他不会忘了十几年前他曾经把一个鲜活的身体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就像他曾经把肚子里的一切倒出来交给一个女人,又在惊悚中把一切收回来,收得太快,连同一场夜雨的寒气都收进肺里。在那以后,只要空中飘散着雨滴,他的鼻子就会堵塞,他的头就会胀痛,他的喉咙就会不停地咳嗽。
  逃离矿区后,黄羊一直往南走,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建筑队上做水泥工。由于他勤劳苦干、不惹是生非,工头曾经要提拔他做监工。黄羊拒绝了这种提拔,说把自己手头上的活干好比让所有人都把手头上的活干好要轻松得多。工头把这事当作酒桌上的笑话和别人说了一回又一回。
  黄羊低头拌了六年沙浆。他觉得拌沙浆挺有趣,像读中学时做化学实验,把水泥、沙石等加水混合,用铲子搅拌只像是炒菜,勺子大了,锅也大了。
  卢明是刚到工地上来的小孩,和黄羊搭伴拌沙浆,他没有和黄羊一样的兴致。干活的时候眼睛总往别处看,不是水加多了,就是把沙浆铲到脚面上。卢明跟黄羊说,这种拌泥浆的活我只能干一年,明年我满二十,不能再玩泥了,没出息。
  黄羊说,你想干什么呢?
  卢明的目光在工地上逡巡了一番,看到躲在阴处乘凉的陈七,下巴就往陈七的方向扬了扬说,黄羊哥,看到陈七了吗?人家活得多自在,不高兴骂你几句,高兴也不见得夸奖你。只要背着手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就可以了,挣的钱还不少。
  卢明气乎乎地发牢骚,厚厚嘴唇周围一圈茸毛一翘一翘的。还是个孩子啊,黄羊心里感叹,他鼓励卢明,那你勤快努力一些,争取当监工吧。
  卢明说,勤快就可以吗?我发现这几个监工都是工头的亲戚。
  黄羊说,工头还有很多亲戚砌砖刷墙抡大锤呢,要想被重用必须先学会老老实实地干活。
  卢明并不服气,手上的铲子还是一铲高一铲低,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
  离春节还有半年时间,卢明就告诉黄羊,我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把赚到的钱交给我妈存起来,估计明年我家的楼就可以往上再加盖一层,这一来,我家的楼房就是全村最高的了。
  卢明最终没有当上监工,也回不了家过年。
  眼盼着春节要到,心急的人都到火车站买票了,工地上却阴云密布,一个工人因为高烧不退,送进医院没两天就死了。
  这件事刚在工地上传开,所有的工人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们得了通知不用再上工,原地休息待命。不用上工,有些人闲不住想上街溜溜,却发现所有的出人口都有人把守着。消息灵通的人奔走相告,我们被隔离了,前两天死去的那个人得的是传染病,这种传染病听说很严重,根本没有办法医治,一个唾沫星子就可以传染’。
  工人们领了消毒液将宿舍厕所厨房等地方消毒了一遍又一遍,每天每个人测三次体温,还能喝上两大盅板蓝根冲剂。
  黄羊和卢明都很熟悉那个死去的工人,因为他是掌管伙食的常师傅。卢明把平日和常师傅的交往想了又想,想得小脸发青。卢明跟黄羊说,我怀疑我染上病了,每天打莱我都特地和常师傅套近乎,让他多给我打一些菜。都说唾沫星子能传染上病,我吃了他不少唾沫星子。
  黄羊已经看出卢明这孩子心事重了,说卢明,得这种病就好比摸奖中大奖,你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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