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不能掉头(中篇小说)

作者:映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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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程树与黄羊碰了面。头两次程树来,黄羊都呆在屋里,因为何海在,他不用出去应付。可今天何海采购虾苗去了,虾场只有他一个人。黄羊见到程树点了点头,继续测海水的盐碱度。程树背着手站在一旁看,耐心地看了半天问,何海不在?黄羊说,他买虾苗去了。程树说,我头两次来好像没见过你,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黄羊说,我是从外地来的,何伯雇我看虾场。程树说,前段时间这一带虾发瘟,你知不知道谁的损失最大?黄羊说,每个人的损失都很大。虾不是发瘟,是吃了劣质饲料死的,大家都想把那个推销假饲料的人扔进海里喂虾……
  程树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黄羊从程树那里将枪偷来的时候就明白他快要与斜阳岛告别了。一个杀人犯找上公安局长,这个险冒得太大,也许他被通缉的资料还存在人家的文件夹里,翻一翻就知道他不仅是偷枪的贼,还是个杀人犯。
  这是在小木屋住的最后一夜了。黄羊不想将最后一夜浪费在睡觉上,他要多吸收一些斜阳岛的空气,吹一吹斜阳岛的风。虾池漾着细小的波纹,虾苗已经投放下去了。何海说,前一次算是用钱买了经验,这第二次一定有大收获。何甜说,大伯,等这些虾上市,你可要感谢我,是我把黄羊带来给你的,不然你到哪里去找这么负责的工仔。何海笑了说,如果你能嫁得出去,这批虾就算大伯送给你的嫁妆……
  黄羊沿着漫长的海岸走了很远的路,天边渐渐现出一青青灰色,一只海鸟从崖边飞出,在海面上盘旋一圈又飞回崖石上,是要走的时候了,隔着对岸,何甜一定还在梦乡里,黄羊似乎又看到何甜在海上摇着木桨,她的身形像一朵风雨中的荷花,摆啊摆……
  黄羊只带走来时带来的东西,匕首别在腰上,手上提着一只装了几件衣服的小包。黄羊以为这么早不会碰上什么人,这季节不是渔汛期,出海打渔的人用不着起这么早。黄羊碰上的不是起早的人,而是夜归的酒鬼。酒鬼是斜阳岛上的人,在邻村喝了酒现在才踏上回家的路。酒鬼认得黄羊,指着黄羊的脸嘻嘻笑说,老弟,是海风还是太阳把你整老了?酒鬼又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说,你这东西长得比老子还麻乱,后生可畏啊!酒鬼说说笑笑,撂下一股酒臭走远了。黄羊皱起眉头,他搞不懂酒鬼胡言乱语什么,难道自己的脸没洗干净?黄羊的手在整张脸上搓了一把,似乎碰到什么顿住了,手迟迟疑疑重新在腮帮和下巴上细细摸索起来,他现在知道刚才酒鬼为什么会做摸下巴的动作了。胡子,他的胡子从腮帮,下巴,积累了二十多年,用一夜的工夫钻出来,硬挺挺的像一块针毡子。黄羊掐住一根,掐紧了,用力往外一揪,黑油油的有一厘米长。第二根,第三根,黄羊连拔几根,痛得眼角溢出了泪花。
  
  五
  
  谁都知道张干是六山矿的老板,这就好比谁都知道矿区上那一家春衣饭庄是张干的相好宋春衣开的。据说饭庄的资金是张干出的,宋春衣好像饭庄上飘扬的那张酒幌,只是一张摆在外边给人看的旗子。
  整个矿区就这一家饭庄,饭庄的饭菜有时做得好吃,有时做得不好吃,但从来不缺客人。因为,矿上那些长时间回不了家的男人,很乐意将种种实现不了的念头扔到饭庄里。饭庄卖得最好的是酒。厨房里有炒菜的师傅,宋春衣亲自给客人上菜或斟酒。有人说宋春衣本来打算请个姑娘干这份活的,但她担心店里有了其他花草,张干不安分,所以作罢了。
  黄羊每次推开饭庄的玻璃门,看到坐在柜台边上的宋春衣,就觉得那里悬着一轮月亮。宋春衣有一张白如凝脂的鹅蛋脸,细细长长的颈脖,还有一双十指尖尖的玉手。看到黄羊进门,宋春衣会站起身招呼,给他比别人多几分的笑容,这笑容让那轮皎月冉冉升上天空。黄羊这时候总会自卑,他觉得自已身上的肮脏和粗野都毫无遗漏地在这月光下暴露了。来到六山矿,一呆就是五年,自己身上还有哪个毛孔不被煤烟找到呢?连掌心最细微的纹路也被煤灰封死了。何况还有香烟和烈酒,几年来它们毫不手软地掳掠了他肌体中的坚强。想到这些,黄羊在进入春衣饭庄大门的时候,头会低下去,背会佝起来。他在矿上没有朋友,经常一个人光顾饭庄,找一张靠角落的位置,点两个莱,喝一壶酒,想自己的事,听听旁人的闲聊。
  今天是大年三十,店里没有一个人,黄羊推门进来,依旧是找了一张靠角落的桌子坐下了。宋春衣端了—盘菜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来了,再坐—会儿,还有两个莱。黄羊点点头,从碗橱里找了碗筷在桌上摆好,还从柜台里的大酒缸里斟了一壶米酒。
  这已经是黄羊在矿上度过的第五个大年三十,矿上又只剩下他和宋春衣两个人。春节期间,矿上的人都陆陆续续回家过年。黄羊没地方可去,依旧留在矿上。宋春衣也没有地方可去,因为张干回城和老婆孩子一块过节,她只能在矿上等。两个没有去处的人就在春衣饭庄里过年三十,他们就是这么熟络起来的。宋春衣做他们两个人的饭菜,两人吃着聊着一年就过去了。
  宋春衣一手端着一碗扣肉一手端着一盘辣子鸡出了厨房,搁到桌上。她把腰上的围裙摘了说,莱齐了,倒酒。黄单把他和宋春衣跟前的酒杯斟满,举起酒杯说,春衣姐,我祝你新年万事如意。宋春衣笑了笑把杯中的酒一口干了说,其实没有什么话比这几个字更好了,想什么就有什么,其他什么都不用说了。
  宋春衣重新把酒杯斟满,举杯敬黄羊说,姐祝你早日找到心上人,成家立业。黄羊也笑着把酒喝了,说春衣姐,我们同样的话都说了五年了吧?宋春衣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可不是,五年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我想不老也不行啊。黄羊说,谁说你老,我觉得你一点没变。宋春衣说,少说我了,老弟你都三十了,你不要嫌姐哕嗦,三十而立,姐帮你说一门亲事好不好?黄羊说,我一个人过得挺好的。宋春衣说,一个人过怎么会好呢?像姐这里平时热热闹闹的,等别人——家子热热闹闹的时候姐孤家寡人一个,这份冷清你也是看得见的。
  黄羊说,春衣姐,有些话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张老板呢?为什么不找个人嫁了好好过日子?黄羊和矿上的人都不喜欢张干,每次看到张干——张干瘦无肉的脸,黄羊就觉着这人心里透着狠和硬。
  宋春衣说,我从二十岁开始跟张干,跟了十几年,爱也爱了,恨也恨了,早错过嫁人的年月,懒得去想了。宋春衣说着又给自己和黄羊倒满酒,她把杯子举到黄羊跟前说,喝吧,多喝点,喝了好睡觉,睡了什么都不想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宋春衣的眼睛溢满了五颜六色的彩光,黄羊知道宋春衣又进入那种状态了,每次喝酒喝到一定的程度,宋春衣就开始尖着嗓子唱歌。唱的是黄羊听不懂的家乡小调。唱歌的宋春衣是一个小女孩,在水上飘流,在林间奔跑。她的脸色透明,在另一个地方快乐。宋春衣的快乐只有在酒后,在迷离与虚幻之中。这种时候黄羊会在一旁静静看着,听着,他遗憾自己不能进入她的世界,与她畅游,更不能为她保住这份快乐。
  酒喝干了,菜吃残了。宋春衣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黄羊从柜台里取了一张小毯子盖到宋春衣的身上,把饭庄的灯熄了,门轻轻带上。
  从饭庄到黄羊的住处就十来分钟的路,黄羊的脚软软地踏在地上,他也喝了不少,眼睛随时可以闭上,身子随时可以倒下,他只用一点理智把这念头控制住,其他的信马由缰。他早爱上这种飘飘忽忽的感觉了,那些过去的,现在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今夜他想着宋春衣说的话,三十岁了,他已经三十岁了。不用别人来提醒,他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十年前的一切如同在昨天,一路奔走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时间。
  黄羊推开宿舍的门,摸到床边,倒下。床是冷的,他的身体是热的,他知道今夜一定有梦。这几年,他收拾胡金水的那部电影已经很少播放,偶尔有的却都是有关胡金水在坡月镇上的日常生活,胡金水不是死的,胡金水是活生生的,早上起来刷牙洗脸,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在街边的菜场带回一两块肉……做这种梦,黄羊的心情会晴朗许多,在暗无天日的矿下挖煤眼前也会掠过一两道彩色,因为他觉得那个在坡月镇上生活的胡金水是替了他,替他在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坡月镇人。
  今夜的梦确实离奇,黄羊梦到胡金水和明媚结婚了。胡金水穿着黑色西装,明媚穿着红色套装裙,两人并排站在家门口迎客。胡金水和明媚看上去不是特别的光鲜,脸上挂着那种大龄青年过了适婚年纪不得不仓促地凑合到一起的尴尬,这尴尬不奇怪,怎么说他们也是三十岁的人了。黄羊奇怪的是,他们怎么等到现在才结婚?黄羊虽然有疑问,梦仍继续上演。客人一一被请进内堂去就座,人群中除了一个人大家都喜气洋洋,摩拳擦掌等着开吃。刘兰香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酒席的最后一桌,最靠边的位置上。她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胡金水和明媚,她的神情复杂,有时似乎很迷茫,有时又很愤怒。黄羊能看清母亲的白头发,电风扇的风将这些白头发吹散,吹到黄羊的手边,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是,当他的手伸出去的时候,抚到的却是冰凉的夜气。
  黄羊醒了,他真不愿意从这种梦里醒来,因为,他和坡月镇的联系全靠这些梦来维系着。
  第五个春节似乎是平静结束的,却带来了不平静的春天。张干年后回矿山特别晚,回来的时候还带了另外一个姑娘,说是他的表妹罗舒。罗舒那张脸虽然木无表情,却青春秀丽。张干让宋春衣把罗舒安排在饭庄里。宋春衣就安排罗舒做上菜的服务员。罗舒做了一两个星期突然不干了。张干来到店里找宋春衣商量,让罗舒管收银。宋春衣说,为什么?张干说,上菜的活又累又不体面,人家一个大姑娘家的做不来。宋春衣一口气堵到嗓子眼,张干,饭庄里一直都是我上莱,怎么就没听你说过不体面呢?你体恤她,让她管收钱,我干什么?张干说你看着办吧,摔门走了。
  宋春衣头一阵眩晕,她感到自己胸口里那颗心破碎得再也无法收拾了。这些年很多事情清楚,明白,她只是不愿捅破,她还想维持最后一点自尊,可张干连这点自尊都不给她。宋春衣立在空荡荡的店堂里,她摸了摸身边的一张红漆木方桌,这些餐桌椅子是她一张张从老远的地方运回来的,桌布是她用缝纫机一张张车出来的,还有厨房里的灶台,锅碗瓢盆哪一样不在她的手下滑过。这些年,她把春衣饭庄当作自己的闺房,当作家,她守在这里等一个人。既然那个人已经等不来,这饭庄要来又有什么用呢?
  宋春衣把饭庄的账本收拾好,拿到张干的办公室。宋春衣将所有账本推到张干的跟前说,这是春衣饭庄这几年的账本,我把饭庄还给你了。张干瞟了一眼账本说,你有什么打算?宋春衣说,离开六山矿再作打算。张干说,你用不着闹得这么僵,我张干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吗?宋春衣还没应对,罗舒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来,拉开一张椅子坐在张干和宋春衣对面。宋春衣看着这张冷漠美丽的脸,心更冷了,转身出门。罗舒看宋春衣出门赶紧把账本捞到跟前说,我看看她这几年赚了多少。
  张干已经把衣服穿上,正在系扣子,罗舒从里床翻滚到床边,伸手抱住张干的腰说,不准走。张干说,好几天没到矿上走了,左眼皮老跳,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我那几个侄儿平时就懂得喝酒,矿交给他们管我的心老悬在半空中。罗舒说,我可以帮你管。张干拿起枕边的皮包说,你先管好饭庄吧,听说现在吃饭的人越来越少了?罗舒说,这些煤黑子,我提了点莱价,他们就一个个怨气冲天,放心,过一阵子就好了,不上我那儿吃还能上哪去。
  往矿上去的路上,张干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果然出事了——井下塌方。张干赶到出事的井口边,原本齐刷刷伸长脖子探往黑咚咚井口的人群拥到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要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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