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不能掉头(中篇小说)

作者:映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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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海风又湿又凉,从窗户爬进来,把黄羊的额头舔湿了。火塘里有隔夜不灭的火炭,忽明忽暗地闪光。黄羊把身上的被子裹紧,对面的墙上映着他臃肿的影子,他动墙上的影子就跟着动,看起来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挣扎。黄羊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 匕首的寒光晃了晃他的眼。他下床用脚尖点地行走,摸到一张床边,掀开蚊帐,对准胡金水硕壮的身体一刀、两刀、三刀……胡金水转头发出哼嗯的一声,骨碌碌地滚到地上,身上睁着九只刀眼……
  这是黄羊在小屋住的第一夜,他的脑子又放了一回电影,情节和色彩是那么的生动,让他沉迷。早晨,太阳刚跳出海面,何甜就带热稀饭和海鸭蛋从岛上划船过来。她敲打门板,生生把黄羊从梦里拽出来。黄羊将门打开,眼睛眯成一条缝。何甜说,住得惯吗?有没有做好梦?黄羊拍拍额头说,做梦?哦,是做梦了,正梦到一位老朋友。何甜嘴角笑弯了,提着篮子从黄羊的身边穿过,将稀饭和鸭蛋摆到桌上。她认为黄羊的梦里有她。
  过完节,何甜果然没有回城里打工的意思,她勤快地往黄羊这边跑,主动担起给黄羊送米送菜的任务。来的的时候,如果赶上黄羊喂虾,她会从黄羊手中分一半的料,跟着黄羊的屁股把饲料一点点投入虾池里。
  一天傍晚,何甜爸捞到——只足有八九十斤重的八爪鱼。何甜爸跟何甜妈说,老婆子,明天一大早你把这家伙拿到海鲜仔酒楼,他们最喜欢收购这样的大家伙。何甜她爸这边还没交待清楚,何甜那边已经把八爪鱼的几根大须割下来,说我带去给黄羊烤着吃,他这只旱鸭子一定没吃过这么新鲜的八爪鱼。那只失去手足的八爪鱼躺在网兜里扭动身子,二老对视了一眼,这——眼让何甜逮到了,何甜嗔怪道,小气,不就是一只八爪鱼吗?过几天我下海,赔你们更好的东西。二老笑了,说,女儿,欠我们的你赔得清吗?把你卖了也赔不清。何甜不敢再听,拿了篮子赶快跑。
  看到何甜划船从对岸过来,黄羊已经吃了自己弄的简易晚饭,提着马灯正要去查看虾池。天比往日黑得快,海上起风了,天气预报这几天会有暴风雨。何甜摇动橹桨的身形像风雨中舞动的一枝荷花,黄羊站在岸边,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船靠岸,何甜扔下木桨,举起一只篮子说,给你送好吃的来了。黄羊伸给何甜一只手,何甜握住这只手跃下船。一下了船她还一直拉着这只手进屋坐到火塘边。黄羊说,你不用忙了,我已吃过晚饭了。何甜把火红的火炭扒拉开,从篮子里把收拾好的肉用铁叉穿了,架到火上说,这是你没吃过的好东西,等会儿你真不想吃,我全部代劳。等到肉开始飘香,何甜才把配料涂上去,再烤一会儿,肉金灿灿嗞嗞响。何甜专注地做事,火把她的脸烤得通红发亮,黄羊在一旁看傻了。温暖流淌肉香的屋子,火的亮光和充满爱的女人,黄羊想这样的生活属于他吗?一个亡命天涯的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生活?
  肉烤好,何甜夹了一块递到黄羊的嘴边,黄羊要用手接住,何甜说,张嘴,我喂你,不要把你的手弄脏了。黄羊听话地张开嘴。肉人口鲜嫩无比,黄羊说,真好吃。何甜说,不好吃的东西能拿给你吗?何甜又喂了黄羊一两块,看黄羊吃得香,她忍不住也往自己嘴里扔了——块,嚼了嚼说,哇——好吃死了。何甜憨馋的吃相让黄羊走神,明媚的影子像一只窜过野地的兔子,黄羊说,小甜,你真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何甜说,是个女孩吧?黄羊无言以对。何甜脸色变了,扔下烤肉的铁叉,起身走出屋子。
  等黄羊追出去,何甜已经在沙滩上走了一段路。海涨潮了,一浪迫一呻良,追上的翻起浪花,溅得很远。何甜膝头以下的裤子全泡在水里。黄羊说,小甜,风大,你还是赶快回家吧。何甜停下脚步,剧烈抽动的肩膀告诉黄羊她伤心了,她在哭。黄举从刚才的温柔乡里清醒过来,他让她伤心了,是因为她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她,但是他不能连累她。黄羊站到何甜身后说,何甜,你还不了解我,我不是不喜欢你,我是配不上你。何甜说,说说看,是什么地方配不上?黄羊想难道告诉她自己是一个亡命天涯,只知道今天在这,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杀人犯?他脸上堆了苦笑说,要让我说实话吗?何甜点点头。黄羊说,难道你没发现我和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我没长胡子,我脸上一根胡子也没有,你见过不长胡子的男人吗?黄羊认为自己没有说谎话,他说的也是事实。何甜的肩膀不再抽动,转身捶了黄羊的胸口一拳说,谁说不长胡子就不是男人了?你就知道欺负我,故意说什么配不上的话,其实你在想其他女人。黄羊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个没有长胡子的男人其实算不上是男人……
  天空连续打了几个闪电,闪电的光暴露了正在海上积蓄力气的云层,它们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层。黄羊拉着何甜的手往船边走,说赶快回家,马上有暴雨来了。何甜舍不得走,说,我在海边长大的,什么天气没见过,这算不了什么。黄羊还是把何甜推到船上。
  送走何甜,黄羊回屋取了马灯去看虾。和虾池还隔着一段距离,黄羊就发觉不对了,老远听到池面上发出哔哔啪啪的声音。黄羊跑动起来,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坏了,昏黄的虾池浮起一层白白的东西,全是垂死的虾在拼命挣扎。黄羊扑倒在虾池边。
  一个通宵在暴风雨中拼命打捞,战果就只有几盆奄奄一息的虾。黄羊拒绝了所有送到他头顶上的伞和雨披,他的下半截身子泡在虾池里,手上不断重复一个动作,把虾从水里捧起来放下,捧起放下。死了,全死了,怎么会这样?黄羊喃喃道。是他亲手将一只只小虾苗放进虾池里,看着它们的身子慢慢长长,慢慢变重,就差一个月,虾子就上市了,这是胎死腹中的疼啊。
  何海比黄羊冷静,从岛上赶过来他并没有做太多的挽救工作,凭他的经验,他知道这些虾是保不住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虾死亡的原因。可能性一一排出,最后的疑点集中到新近买回来的饲料上。
  黄羊说,饲料是县政府派来扶持养虾户的技术员推销的,会有问题?
  何海说,附近好几家都用了这种饲料,明天去打听打听。
  问题果然是出在饲料上,用了饲料的十几家虾场,都陆续出现同样的情况。十几家联合到县上去告,县政府回答说,派下去的技术员找不到了,要把人找到了才能了解情况。几家人被打发回家等消息。
  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任何消息。何海托了县上的熟人打听,知道那个技术员叫张君华,确实已经很多天不到单位上班,连他家里人也说不知道他上哪里去了。何海说,张君华肯定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只有找到他,县政府才推脱不了责任。
  虾池在日头下发出阵阵恶臭。黄羊每天坐在虾池边,好像嗅觉失灵了,他眼睛盯着池水,好像多看一眼就会有虾儿从池子里蹦出来。何甜受不了臭气的熏扰,躲得远远的,站在屋檐下和黄羊说话,这个黑心肝的技术员把大家都害惨了,大伯那块要起新屋的地看来是保不住了,他当时用了那块地来抵押养虾的贷款。最惨的是东头的崔伯家,他儿子出了车祸,就等着卖虾的钱来动手术,现在根本指望不上了……
  第二天,何甜四处找不着黄羊。黄羊在桌上留了一张条子:我出去散散心,过几天就回。何甜想这段时间为了死虾的事,黄羊成天憋闷着,出去散散心也好。
  黄羊上到县城,先到张君华家附近埋伏了几天,从早到晚,果然没见过张君华的影子,看来张君华真是跑到别的地方躲风头去了。黄羊打听到张君华有一个妹夫是县公安局局长。他断定张君华的下落这个公安局局长肯定知道。
  公安局局长程树中午下班没有回家,他在单位门口粉摊吃了一碗米粉。他这么随便地打发中餐是想到附近的一家叫康全的保健中心按摩。这一年多来他已经养成这种习惯,隔两三天就要按摩松松身子。
  进了康全,换好休闲睡衣,程树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平时,保健师的手只要在他的身上捏弄不到十分钟他就睡着了。这一个中午他同样睡得很香,醒来的时候嘴边挂了长长的涎水。程树擦擦嘴角,抬头看墙上的钟,刚好是要上班的时间。程树表扬替他按摩的保健师,其实也就是个小姑娘,说,不错,手法不错,你是几号?下次我来再点你。姑娘说,我是38号。程树下床换衣服,走到衣柜前,他刚舒张开的脊背突然僵住了。放置衣物的小橱柜上的锁绊已经断掉,锁头形同虚设挂在上面。程树一把拉开柜门,衣服还在,他掀开衣服,衣服底下的黑色公文包也还在。只有一样东西不见了——手枪。以前听到别人丢枪的事,总认为那些人都是傻逼,这种事不会轮到自己的头上,没想到今天就来了,程树脑子里不断冒出一句话,我这个公安局长当到头了。
  程树把38号弄房里至少审问了十遍,你给我按摩的时候有谁进来过?
  38号说来说去都是一个答案,我给你从头开始按,我按到腰上的时候,有个小伙子进来告诉我,有个朋友在对面的邮局等我。我看你睡着了,就偷偷跑出去,可到了对面的邮局我根本没见到我的朋友。等了一会儿我就回来了。38号回答完程树的问话,好奇地反问程树,先生,你丢了什么东西?
  程树气急败坏地吼道,丢了——丢了钱包。
  38号紧张地问,那你今天不能买单了?
  程树拳头砸在桌上,买单?老子一会儿把你抓起来。
  38号吓了一跳,趴在按摩床上哭了。隔壁听到姑娘的哭声都趴在门上看,眼里全是暧昧。程树看事情越弄越乱,拿了包冲出按摩院。回到局里,他把门关上,烟夹在手上,一支接一支地抽。他考虑这件事情要不要马上向上汇报,报了又怎么样?都是死路一条。
  桌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把程树吓了一跳。程树不想接,它就—:直响着,好像知道程树就坐在旁边。他拿起话筒吼,谁?
  对方一句话就把程树的火打住了,你的枪在我手上。
  程树来了精神,压低嗓音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拿我的枪?
  对方说,我不图什么,也不想害你,只要你做一件事。
  程树警惕地问,什么事?
  对方说,你姐夫张君华躲什么地方去了你应该知道,现在很多人都在找他算账。你把他交出来,我就把枪还给你。
  程树说,我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
  对方说,我不跟你讨价还价,如果三天之内张君华还没有抓到,我就把枪扔海里。
  程树气顿时短了,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对方说,信不信由你,你也只有赌一把了。
  程树确实知道张君华躲在什么地方。推销假饲料一出问题,县政府里就有人传了话,让张君华出去避避风头,张君华临走前还给他这个妹夫打了电话。
  程树大义灭亲把张君华从外地押回来的事轰动了整个县城。程树的耳边没有一该是清静的,老婆大姨的骂声不断,他此刻体会到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苦处,那就是有苦说不出,打碎的牙齿往肚子里咽。他权衡过,和丢枪的事比,姐夫的事算小事,大不了就是赔钱,而他枪丢了,不但乌纱帽不保,事情弄大了可能还要出人命,他这番道理又能找谁去说呀!
  给程树打电话的人说话算话,把枪从窗户扔到程树的办公桌上。
  枪回到手上,程树心定了,威严和精明也慢慢回来。对他来说,枪被偷是奇耻大辱,他每天都在想这事,暗暗咬牙,发誓,老子一定要把你这个偷枪的贼找出来。
  程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重新理了一遍,以一个老公安的经验,他判断偷枪人就在那些养虾户当中。从当时偷枪人打电话的口音判断,尽管那人用了假嗓子,还是听得出不是本地人。
  程树到斜阳岛转了好几次,那些养虾户因为赔偿的事有了眉目,大都开始清理虾池,准备重新蓄水养虾。养虾人见了程树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感谢的话。程树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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