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0期
不能掉头(中篇小说)
作者:映 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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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吗?
卢明说买过,买过很多次,就是没中过奖,连最小的奖励五元钱也没得过。
黄羊说这就对了,得这种传染病的几率就好比中大奖,你连小奖都没中过,怎么可能中大奖呢?我们工地上有几百人,和常师傅住一个屋的李进都没事,你怎么会有事呢?
黄羊安慰卢明的话支撑不了多久,因为工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因为发烧被送到医院里去了,和常师傅住一个屋的李进也倒下了。那天黄羊在门外的空地转了几圈,脑袋里突然像起了雾,湿湿沉沉的,他摸回房间躺到床上,就弄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潮乎乎一片。黄羊用体温计测了体温,39度,心顿时凉了,他想原来是摸中了大奖,挣扎起身向守卫的人报告。
黄羊很快被送进医院。被送走前他最担心的就是卢明,他平日里和卢明最亲近,他如果得了病,卢明一定逃不掉。
黄羊的病情迅速恶化,持续高烧不退,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黄羊很平静,他想自己东奔西跑十几年,也不知道死里逃生多少回,这些年月箅是赚来的,遗憾的是终究要做一个异乡鬼。而糊涂的时候,黄羊就回到了坡月镇,回到斜阳岛,回到六山矿,回到所有他走过的地方,看见他想见的人……
每天对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一动不能动,黄羊想自己的眼珠子一定染白了,他只是奇怪,日子一天—天的过,他的身子好像日渐轻松了。有一天,几个医生站在黄羊的床前宣布,你的病已经治愈,可以出院了。黄羊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反而活下来了?他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医生,医生说,我们专门研究了你的病例,你以前经常感冒发烧,还得过肺炎,体内类似的抗体很强,我们估计是这些抗体让你渡过难关的。黄羊想原来多年前那场暴雨是为了这场病下的,还救了他——命。
黄羊并没有因为好起来而高兴,躺在病床上折腾的日子,他早想过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一了百了,而现在他没死,有些事情就没有完结。黄羊的忧郁表现被医生理解为对前途的担心。因为很多病人治愈出院,在外面遭到歧视,工作没有了,朋友没有了,自尊心也没有了。医生们齐心安慰黄羊。
黄羊从隔离病房出来才知道,工地上先后有三十多人染上病被送到同一个医院治疗,卢明就包括在这三十多个人里头。
黄羊直接找到医院院长问,像我这种病愈的人体内真的有抗体吗?
院长说,是的,在一般情况下你不会再染上这种病了。院长耐心地安慰黄羊。
黄羊说,那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做护工,打扫卫生,洗床单什么我都可以干。
院长没想到黄羊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劝黄羊,你好不容易把病治好,家里人一定很高兴,你应该早点回去跟他们团聚。
黄羊说,我几十个工友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他们有的人可能会活下来,有的人我可能以后就见不着了,我想为他们做点事情。
院长虽然不是十分相信一个工人会有这样的觉悟,但医院确实人手紧张,在黄羊签了一份不要医院负责的协议之后,院长让人安排黄羊到病房消毒和打扫卫生。
黄羊见到了卢明,他见到卢明的时候,声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黄羊亲手用白布把卢明的尸体裹好,卢明细瘦的身子告诉别人,他还是个孩子。在卢明尸体火化前的——刻,黄羊摘下厚厚的口罩,让卢明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话,他说,卢明,你黄羊哥是个坏人,是个杀人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该死的人死了,他这样该死的人怎么没死?
黄羊是一名恪尽职守的护工,无论干什么活,他都想象着是在和一种看不见的病毒打交道,他不给它们任何存活的机会。地板洒一遍消毒液就可以,他要洒三遍,床单泡一个小时就可以,他要泡三个小时……他于起活来可以不睡觉,不吃饭,黄羊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超人。后来他的脸色出卖了他,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说,黄羊,你的脸色很难看,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半年以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渐渐被消灭了。黄羊在医院里干得很出色,医院领导感动了,表态要给黄羊在医院里安排一个稳定的工作。黄羊很乐意在医院工作,哪怕继续做一个临时工他也愿意,这个愿望最后还是泡汤了。因为这所医院在消灭恶疾的战斗中取得了卓著的成绩,新闻媒体不断上门采访挖材料,采访医生又采访护士,报道了一系列感人的事迹。这时,就有人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本来是一名患者,病愈后自愿留下来和我们战斗在一起。所有媒体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四下寻找这位可以成为头版头条报道的主角,黄羊不得不离开了医院。
黄羊来到火车站,像过去一样,他还是迷茫,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黄羊坐在一条长,凳上,懒洋洋地想,从阴凉的早晨想到暴晒的下午,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那人起码观察了黄羊一个小时,最后认定黄羊是他的顾客。那人坐到黄羊身边,屁股一点点地往黄羊的方向挪动,他的屁股在合适的位置停住了,他不看黄羊,只给了黄羊一个侧面,说兄弟,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要不要提提神?黄羊没有反应,在想自己的事。那人干脆把头转过来对准黄羊说,兄弟,我的货是实打实的正品,包你满意。黄单突然被动地和一个陌生人对视,他从这个人的眼里读出神秘和阴暗,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这个词把他吓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路小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那人见黄羊突然离去,一脸的迷惑。
黄羊在人堆里扎了很久,见那人没跟上来心慢慢定了,继而愤愤不平,把我当成那种人,我像吗?黄羊带着疑问上洗手间,不知道有多久没照镜子了,他要认真瞧一瞧。黄羊站在洗手间的镜子跟前仔细端详,镜中人黑黑瘦瘦,巴掌大的脸还被青茬茬的胡子遮了一半。两只大眼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把眼睛挤成两只浑黄的小核。他伸伸脖子,脖子上的筋就拼命上下拉扯,跟抽风似的。黄羊全身虚软,对镜中人说,你哪像是人哪,比鬼还难看。
黄羊出来就到售票口买了票,他没有丝毫犹豫和斗争,他开始朝着坡月镇的方向前进。黄羊想,是回家的时候了,借着母亲给的身体东奔西跑有整整十五年了,该回去让母亲看看,哪怕是让她看到一个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儿子,毕竟他回来了……
七
黄羊的脚板再次踏在坡月镇的石板街上。无沦在外跑了多少路,耗了多少年月,一说回家,家很快就在眼前,黄羊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舍得跑远。
坡月镇不再是虚幻的,它又是黄羊记忆中的坡月镇了。从镇中央横贯的河流还如过去那般从容流淌,街边的芒果树在结果的季节毫不含糊地负重累累,果香四溢。
黄羊与许多人擦肩而过,他的语言,他的步伐,他的神容,本出自这里,现在又完全地融了回去,像一滴雨水,欢快地落人河里。黄羊享受着这种感觉,从镇的东头走到西头,这叫候,他最希望听到有人叫唤他的名字,在坡月的街寸:大声地喊,黄羊——黄羊——,这样他的魂也回来了。
脚板其实是人身上最有记忆的部位,黄羊没有给它们任何提示,它们也一步步朝着家的方向前进。眼前就是阔别多年的家了,门前没有长满野草,墙壁没有坍塌,两扇门板足新的,上面贴的门神新崭崭威风八面。黄羊的心真真正正落到实地——屋子没败,母亲仍在。
门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两人蹲在地上玩得好好的,女孩子突然扬手打了男孩子一巴掌。女孩的手很小,打的巴掌却干脆响亮。看起来男孩比女孩的年龄大,但是他没有反抗,委屈地捂住脸说,我爸说了,男人不能比女人跨过身上的,跨了一辈:子就抬不起头来厂。小女孩扎着两条神气的长辫子,眼睛圆圆的,噘着嘴说,你不让我跨,就不要来找我玩,我才懒得搭理你。
男孩子是个小胖子,腮帮子肉鼓鼓的。他被小姑娘的话吓着了,眼睛流露出犹豫,苦苦斗争着是不是要改变主意。
黄羊会心——笑,弯腰对小姑娘说,小姑娘,他是你的朋友,有话要好好说,你不应该打人。
女孩子辫子一甩说,就打他,他才不是我的朋友,我奶奶说了,他们家是我们家的仇人。
仇人?这个词太重了。也许这两个孩子的父母他认识。黄羊先问男孩子,你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男孩子说,我爸叫胡金水,我妈叫明媚。
黄羊的耳朵发出嗡嗡的呜叫,近来他的耳朵时常发出这种呜叫声,如果他的耳朵没有毛病,他就是听错了。女孩子等着黄羊问她,见黄羊不出声,主动上前说,我爸叫黄羊,我妈叫宋春衣。黄羊盯着女孩圆圆黑黑的眼睛,他想他一定是进入了鬼魅之地,这里不是坡月镇,这里是鬼居住的地方。
两扇门里飞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黄花,不要再玩了,快回屋写字。
黄羊的眼睛转向那两扇门,他不敢相信门里边说话的人也是鬼,他要看这个鬼一眼。他走—匕前,拍打门板。小女孩说,这是我家。说着抢在头里一边拍门一边叫喊,妈,有人找,你快开门。
宋春衣把门打开,门外的日头迫使她的眼睛眯起来,等眯合的眼睛重新睁大的时候,宋春衣和来人之间儿乎没有距离。他们挨得很近。因为黄羊要比宋春衣高——个头,所以,黄羊的嘴对着宋春衣的额头,宋春衣的嘴对着黄羊的鼻子。宋春衣的脸庞还和当年一样白皙秀丽,她神色沉静,手放到心门上说,老天爷,和我想的一模一样,黄羊,我知道你会回来,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这副样子。
黄羊告诉自己,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他不是在做梦,就是死了。可这样的结局最好,让他魂归故里,亲人团聚。黄羊一把将宋春衣抱住,抱得紧紧的,好像这—米,那些流逝的岁川就不会从他们中间溜走。
女孩和小男,孩都站在门边看两个大人。女孩子不高兴母亲与别人亲热,抱住宋春衣的大腿说,妈,你抱我。宋春衣抱起小姑娘对黄羊说,她是你女儿,叫黄花。
黄羊笨拙地从宋春衣手上把黄花接过来说,我的孩子?天啊,我有孩子了。黄羊在黄花的粉脸上狠狠啄了几口说,叫爸爸。
黄花用小手推开黄羊的脸说,讨厌。
黄羊呵呵笑说,黄花,你奶奶呢?
黄花说,她在别人家里打牌。
黄羊把黄花放到地上说,你去把奶奶叫回来好吗?
黄花点点头,撒开腿跑出门去。小男孩急忙也跟着跑,两条胖腿撇得开开的,像鸭子。
宋春衣说,这男孩是胡金水的儿子,叫胡德,比我们的黄花大两岁。
黄羊的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他脚跟晃了晃,上前抓住宋春衣的手说,春衣,我和胡金水都有孩子了,我们的血海深仇怎么算呢?他如果要还我那九刀,你又要等我多少年?人到底能死几回啊?哎呀,如果到时候我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胡金水上辈子和我过不去,这辈子难道还要和我过不去?……黄羊的手又湿又黏,说着话,手拉着宋春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他不停地翻飞两片嘴唇,唾沫星子如雨般飞溅到宋春衣脸上。
黄羊的焦躁和失态让宋春衣的心像挂了铅球,一路往下坠。六年前她来到坡月镇的第一天,她就为黄羊哭了,因为她见到了胡金水,见到了明媚,还有他们俩的孩子。可怜她的黄羊流落在外,只是做了一个杀人的梦。多么离奇——到底那个梦有多真,能让黄羊沉迷不醒。很多个夜晚,她一想到黄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流落到哪个地方,她的心都绞痛难忍。真相对黄羊太残忍了,残忍到她不忍心说破,可是,梦总是要醒的。
宋春衣说,黄羊,你听我说,我在坡月镇等了你六年。六年前的那天晚上,听了你的故事,我知道你已经把我当作你的人。你睡着以后,我一刻都等不了,我立即去找张干,告诉他我不再需要什么春衣饭庄,我要和你一块离开六山矿。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不见了。后来,我发现有了你的孩子,就到坡月镇等你,终于把你等到了。黄羊,你应该相信你眼睛看到的,它们是真实的,这是你的家,你回来了。刚才你没有感觉到我的身体是热的吗?我是活生生的宋春衣,你也是活生生的黄羊。
黄羊的眼睛迅速地眨了眨说,春衣,这几年你等我一定很辛苦,要不我们一起去求求胡金水。把前辈子的恩怨一笔勾销。黄羊突然又扑哧一笑说,其实,胡金水未必认得出我,他以为我是不会长胡子的,你看我的胡子这么长……
宋春衣忍不住打断黄羊,黄羊,你没有杀过人,胡金水好好地活着,他和明媚一直在找你,说有一天晚上你突然失踪了,再也没有回来。你的母亲一直把胡金水当仇人,认为是他把你害了。十五年前你做的只是一个杀人的梦,只是一个梦啊。
黄羊用力把宋春衣推开,他的脸变得苍白,汗水一滴滴滑落。他说,你这个臭女人,为什么跟我说这些谎话?我十五年前是真的杀了人,我现在才是在做梦,对了,我现在就是在做梦。黄羊的手颤抖着,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拔出来。刀刃还是锋利如雪。黄羊十分骄傲地说,看见了没有,十五年前我就是用这把刀把胡金水杀了的,一共是九刀,我记得清清楚楚——
黄羊的话硬生生地打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刘兰香,刘兰香牵着黄花的手出现在门前。刘兰香的白,发在风中飘散,和黄羊在梦中见到的一样。
刘兰香伸出双手,叫了一声,我的儿子啊——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