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哥俩好

作者:刁 斗

字体: 【


  年轻的班主任老师脸色渐红,不过,那不是紧张或不好意思或其他原因导致的红,而是被自己的想法憋成那样的。他的想法有点残酷,可他又找不出更温情的办法解决问题,他只能在把想法说出来后,底气不足地又补一句:供你们参考吧。
  班主任的意见还没出口,聪明的兄弟俩就都想到了,他们可以一个读书一个挣钱,挣钱的供养读书的,那就等于没增加家里的任何开销。其实,他们还能想到,父母肯定也有这样的意思。父母知道儿女都聪明,也知道出去读书是光彩事,有前途;如今女儿的聪明已经废了,两个儿子的聪明再闲置不用,确实可惜。可是,作为父母,他们怎忍心为不分优劣的两个儿子做选择呢?他们宁可秉持平均主义的公平原则,让兄弟俩都放弃出人头地的机会,也不愿意痛苦地取舍。可现在,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引导着兄弟俩向平均主义发起挑战了。兄弟俩,激动得浑身都有些颤抖,血红的眼睛根本不敢看向对方。
  还没等他们礼貌地推让,班主任就尖锐地指出,最真诚的谦让也包含了虚伪,他建议让天意选择。兄弟俩认可了班主任的公平,通过抓阄儿,弟弟成了即将跻身县城的高中学生,哥哥则彻头彻尾地成了农民。
  你必须无条件地帮他学下去,班主任对哥哥说,如果他读到博士后,你就要供到博士后。
  你要永远对得起你哥,班主任又对弟弟说,以后,不论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你都应该视他如再生父母。
  同样沉默朴实的兄弟俩在班主任面前紧紧拥抱,有点像一对外交使节。
  兄弟俩的父母对班主任表示了有限度的感激,他们认为,班主任的主意也许能把他们的孩子之一救出火坑。兄弟俩的姐姐知悉这个结果后,从遥远的南方给班主任发来一封信,其间的感谢毫无保留。她也曾是他的学生。
  新学期一开始,某种意义上,哥哥就成了弟弟的家长。如果不当这个家长,不论在家务农还是外出打工,哥哥只像姐姐那样,在养活自己之余,偶尔给家里一些贴补——假设他有能力贴补——也就行了。孩子大了能自食其力,家长就知足,除非家中有了灾祸,希望孩子伸一把手,否财,家长对孩子没有要求。可现在,哥哥的角色不光是孩子,他更是一个学生的家长,而孩子对家长可是有要求的。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孩子,哥哥无法轻松自在,他必须像家长一样,把弟弟这个大包袱,稳稳当当地扛在肩上。
  前边说过,兄弟俩都瘦小枯干,相貌平庸,不擅言辞,胆怯懦弱,别说手艺,连力气都没有:可如果没有弟弟拖累,哥哥仍然要外出打工,这是眼下农村年轻人普遍选择的生存方式。外出打工也不一定就能赚到钱,在城里的农民工,上当被骗的,挨欺受辱的,找不到活干的,有了活干拿不到工资的,比比皆是。可如今的农民,还是把城里当成天堂。毕竟外出打工存在着挣到钱的可能性,城里天地大,机会多,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从这样的意义上讲,城里又的确是个天堂。而窝在家中土里刨食,不说别的,光现钱收入,起码从眼下看不到指望。比如家中那千把块钱的总收入吧,一年下来,弟弟一人就要用去三分之一,还不算吃饭。
  对了,只为弟弟吃饭这一项,哥哥就不能背井离乡。
  假设哥哥出去打工,他的运气也好得出奇,每月的固定收入不少于——不算他能赚多少吧,只要他能保证从每月的工资里固定拿出一百五十元钱,不,一百一二十元吧,寄给弟弟就行,他做得到吗?一百一二十元,这是弟弟每月最低标准的伙食费了。不在于吃的什么吃得怎样,而在于,即使几条咸菜半碟黄酱,也要花钱买。想想吧,十天的几条咸菜半碟黄酱,一个月的几条咸菜半碟黄酱,一学期的几条咸莱半碟黄酱,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况且,一个下巴上已开始钻胡茬的小伙子,怎能光靠几条咸菜毕碟黄酱备战高考呢?显然,单单弟弟吃饭这一项,就需要哥哥走南闯北地出去打工,因为即使他能找到活干,又干得挺好,甚至还当上小工头了,他也无法保证每月都准时领到工资,都能把那一百一二十元的伙食费如期寄到弟弟手里。可哥哥若守家在地地铪弟弟当后勤,事情就好办多了。虽然无法多挣点钱,但他可以按时把饭莱送往县城,节省出弟弟吃食堂的那笔花销。
  这样一种省钱法看似笨拙,其实大有道理。饭菜这东西有个规律,做得越多越出数,食用者越多,越容易降低成本减少损耗。比如,同样多的一盆玉米面,一锅出货能蒸十二个窝头,可分两锅做,还是那么大小的窝头,也许就只有十一个了,若硬要汤汤水水地多挤出一个,那个头肯定要小不少。一顿就分得出不一样了,一天三顿一吃三年,算算吧,那得不一样成什么样子。这还没算柴水油电工时费呢。这是生活的简单常识,依据这一常识,从弟弟开学的第一天起,哥哥就担负起了从家中往县城高中送饭的任务。每天上午,把农活副业做上一气,十一点左右,妈妈把午饭一提早做出,哥哥就背上几个大饭盒往县城赶。从村到县有二十里地,前边七八里是山路和土路,难走点,后边十二三里是条不太宽阔但挺平坦的柏油国道,好走些,正常速度走完它们,约一个半小时。一般情况下,哥哥能在十二点半左右赶到弟弟学校,然后视天气情况,哥俩或在宿舍或在校园的某个角落,一边聊天一边共进午餐。但有时候,干了一上午活又要长途跋涉的哥哥又累又饿,走到半道,他会找个熟人家要碗水喝,边休息边提前吃掉自己那份饭菜。但不论哥俩一块吃还是哥哥提前吃,哥哥吃的那份饭菜,总是不足那几个饭盒里饭莱总量的三分之一。哥哥中午带给弟弟的,其实是三份饭菜,除了兄弟二人的午餐,另外还有一份弟弟的晚餐。
  按约定,每天中午,哥哥给弟弟送的是午晚两餐,而次日的早餐,则由弟弟自己吃食堂解决。毕竟每天只花顿早餐钱是小数目。可很久之后,哥哥才知道,那需要花钱的早餐,弟弟基本就没吃过,只是每逢期末的时候,为了有个好体力应考,他才吃点食堂的稀饭馒头。平常,若天气凉快,隔夜的饭莱放不坏时,他会把那份晚餐饭莱再拨出一小份,留待次日充作早餐;若赶上天热,饭菜只放一下午就有馊味时,他第二天的早上就不吃东西,就空腹去听上午的课,直到中午哥哥送来了饭菜,他再狠吃一气。弟弟总想方设法地掩饰他的“狠”,可哥哥还是能看出来,也正因为哥哥看出了弟弟的“狠”,他的午餐才从来吃不到他带去的总量的三分之一。他表现给弟弟的,全是他的“饱”。
  弟弟也能看出哥哥的“饱”是一种伪装,便时常不好意思。你也吃呀哥,我够。哥哥就洒脱地晃着筷子笑,你吃你的不用管我,我不饿。弟弟说,哪能不饿,打柴薅草锄地赶羊,哪样都是体力活呢,又走这么远的道,回去还得走还得干,哪能不饿?哥哥就说,咳,这算啥,天天在家守着锅台,啥时饿了啥时吃呗。
  弟弟知道哥哥是心疼他,是安慰他。他们家的生活条件,能保证每人三顿饭都大体吃饱就不错了,哪还有富余东西让人啥时饿了啥时吃呢。可哥哥变了,身份的变化,责任的变化,使哥哥的性格和为人也发生了变化。这十七八年里,虽然哥俩一直关系很好,你敬我爱的,但逢到好处你争我夺的事也时有发生。他们毕竟只差一岁,他们再懂事再早熟,也还是嘴馋肚子大的孩子,他们在亲近之外也嫉妒、较量、嫌恶、仇视,都很正常。可眨眼之间,他们就不是一样的人了。既然弟弟在全县的最高学府都有了一席之地,既然哥哥连再摸纸笔的必要都没有了,那么,弟弟自然就成了负有改变他们家庭成分使命的人,成为未来之峰的登顶者。而哥哥,则只能甘为登顶者的后援队、补给站,他的全部价值就在于,他有一副肩膀可供弟弟踩踏。这是命运压给他的身份和责任,除了认同与接受,他似乎别无选择。这样,虽然只有短短的过渡期,他还是快速地长成大人了,作为一个准家长,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种克己的、无我的、忍辱负重的境界。

[1] [3] [4] [5] [6] [7] [8] [9]

部编版语文 免费提供大量在线阅读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