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哥俩好
作者:刁 斗
字体: 【大 中 小】
回到那间楼洞子库房,弟弟包没下肩,就慌慌张张地半脱下裤子,看自己的生殖器。自己的生殖器以前啥样,他还真不知道,虽然经常手淫,但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它。弟弟把挂在墙上的一面小镜子取下来,戳在床边,一会儿通过镜子,一会儿只凭眼睛,以不同的姿势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自我诊断。可折腾了有二十分钟,他都冒汗了,诊断的情况也不让人满意,因为他仍然判断不出它是否正常,甚至连生殖器上的痒,身体其他部位的痒,是否真的存在他都难下定论。他一忽儿觉得什么事也没有,只是虚惊一场;一忽儿又觉得问题严重,似乎身体都有了热度,四肢的力量正离他而去。
弟弟没了主心骨,他能想到的,只是立刻去找哥哥,去问哥哥该怎么办。想到为嫖娼得性病的事去找哥哥,他觉得不光身体发热四肢发软,他的脑袋,也爆裂般地疼痛起来。见了哥哥,他有勇气大言不惭地实话实说吗?他渐渐意识到,其实他不论多么糟糕多么龌龊多么可耻,也与别人没什么关系,与这个住宅小区,没什么关系,与小区里的住户更没什么关系,有关系的,会让他气短脸热虚荣扫地的,只有哥哥。本来哥哥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最应该感激热爱报答的人;可他太不成功,一无所能,他无力通过具体的行动去感激热爱报答哥哥。假如没有哥哥带给他的压抑与压力,不论他做什么工作,不论他选择怎样的生活,不论他守身如玉还是放浪形骸,他都能够坦然自然;可现在,即使哥哥什么也不说,仅仅由于他的存在,他这做弟弟的,就无法坦然不能自然……
但无论如何,弟弟知道,他现在必须去面对哥哥。倒不一定向哥哥提出嫖娼的建议,也不一定检讨自己嫖娼的行为,更不必把也许并未得上,的性病夸张地给哥哥展示出来。他见哥哥,是要跟哥哥通报一声,他回来了。他离开哥哥已经两天了,哥哥一定很惦记他。
他系好裤子,出门锁门,朝刚才哥哥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个方向,有三幢楼,十号、十一号和十二号。弟弟刚走到十号楼下边,一仰头,就看到了,哥哥正在最里边的四单元干活,在擦十一层与十层中间的走廊窗户。看着哥哥那顶红帽子在空中一闪一闪,看着哥哥像只受伤的大风筝那样悬在窗口欲飞还休,弟弟站住了,同时鼻子一阵发酸。头上的天空,好像是舞台,身边的楼宇,如同背景道具,而此时的哥哥就是演员,他正在回溯着演出的每一场每一幕,便是七年来,他与弟弟熬过的每一天。弟弟的泪水控制不住了,他为自己居然对哥哥还心生异念感到内疚。这时候,他恨不得立刻操起抹布,飞上高楼,去分担哥哥的苦与累,去代替哥哥面对低贱和危险。他甚至想像电影里的老外那样,伸开双臂放开喉咙,感情冲动地大喊一声:哥哥,我爱你!可他不能喊。一来这不是他表达感情的习惯,再一个,他担心哥哥见他如此激动,会以为他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自己在窗台上再也激动起来,那是很容易出意外的。他就没喊,只是飞快地往北拐去,奔楼门口走。十号楼楼门朝北边开,而此时哥哥擦的是南侧窗子,也就是说,弟弟在走进楼门洞之前,有一小段时间,哥哥将不在他视野之内。
这时是上午九点半钟,整个住宅区都无声无息,偏于西北一角的十号楼一带更是安谧寂静。弟弟走到四单元门口,计算着按哪户人家的对讲器,才有可能撞大运般地撞上人家恰好有人,然后他将顺嘴说他是物业的,来看看走廊窗户有无坏损,让人家给他开门。按理说,来看哥哥干活,他应该叫哥哥一声,让哥哥下楼帮他打开楼门洞的防盗铁门。不光进这个单元,进这个住宅区一半的单元,哥哥都可以畅行无阻。哥哥有这里二十九幢楼中十四幢半五十八个单元的防盗门钥匙。在这个住宅小区,负责擦走廊玻璃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哥哥,另一个是个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子,他俩每月要把所有住宅楼的走廊窗玻璃擦拭一遍。一般情况下,玻璃并不脏,一个窗洞三扇窗户,按物业条例规定的操作程序做一遍,十五分钟就可以了。可一层楼两个窗洞,每幢楼十二层,加之间或出现的雨天雪天沙尘天,这擦玻璃的活虽然不特别累,但也能把人忙个半死,另外,一遍遍地登高凌空,尤其在空腹或缺觉或精力不集中时,危险系数也挺大的。所以,弟弟压根就没打算喊哥哥下来开门,一个单元三十多家,总会有几家白天也有人。
弟弟把手探向对讲器的数字按钮时,忽然发现,这四单元的防盗门根本没锁,是虚掩着的。弟弟知道,这种门回撞力大,出入者关门时,一点不用加力,只需轻轻松手,弹簧的回拉键就能保证门锁被撞死。所以,要让这铁门处于虚掩状态,出入者关门时,必须特意扰住铁门,将其轻轻贴向门框,却又不让它完全楔入门框,这时松手,才能达到虚掩的效果。弟弟看看周围,周围没人,但他想,既然前一个进出楼门的人特意没有将门锁死,那他(她)肯定有他(她)的道理,他不应该破坏人家刻意的设计。这样,开门走进楼门洞后,弟弟就没立刻松手,而是托着门扇慢慢回放,使它仍保持虚掩状态。很快弟弟就意识到,他做对了,因为一上电梯,他就看到,轿厢里放着半桶水、胶皮手套和一柄毛刷,都是保洁员必备的工具,而此时,保洁员并没和她的工具待在一起。显然,保洁员是临时有事出去了,那虚掩着的防盗铁门一定是她的刻意安排。整个住宅区的保洁员,除了哥哥和那中年男子,都是女的,都是四十上下的下岗女工,她们负责楼内外除窗玻璃之外其他方面的清洁卫生。
弟弟在十层楼下了电梯,出电梯间进楼梯间,往上走几步,却见十层十一层间的两个窗户洞都没有人,窗玻璃也已擦得一尘不染。看来,这层的活干完了。弟弟知道,哥哥干活的顺序是自上而下。他转身回返,往九楼走。他悄无声息地下几级台阶,果然看到,哥哥正站在九层十层间的窗户洞上,往离他身体最远的一块玻璃上喷清洁剂呢。此时的哥哥,多半个身子探在窗外,只有半条胳膊半条腿回钩住窗棂内侧,那造型,很像一只展翅的雄鹰,优雅而威猛。他没系保护绳。保护绳的这一端,已系在粗粗的暖气管上,但那一端,只搭在高高的窗台上,像一条蛇正在窥视窗外。哥哥自视灵巧轻盈,为了减少上下窗台拿工具的麻烦,总是忽略安全保护。现在一定就是这样,他可能把保护绳都系腰上了,可一想喷完清洁剂还得下来拿湿抹布、干抹布、卷布器和延长杆,他就把腰上的绳子又解了下来。这天天气挺好,高处也没风。
哥哥的身子从窗外缩了回来,似乎想跳回地面取什么东西,可他一下看到了弟弟。他一愣,身子在窗台上摇晃一下。
你站稳——弟弟轻声叫,好像怕声大了吓着哥哥,会吓得他晃到窗外边去。
哥哥听话地蹲了下来,同时脸上露出微笑。他混浊的目光流动起来,像绒毛一样触到弟弟身上,让弟弟先是一阵肉麻,然后又是一阵温暖。你怎么才回来,我惦记死了。哥哥这么说,好像弟弟此行不是两天,而是两个月或两年。哥哥再次想跳下窗台,弟弟阻止了他。
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回来子。
哥哥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示意弟弟把清洁剂接过去,把桶里的一块湿抹布递给他。这两天呀,我想了好多。哥哥这回不再蹲着,而是直起身子,边干活边说话。工作不是不好找吗,暗还不找了呢,咱专心考研……哥哥的多半个身子又探出窗外,挂在空中。他在窗子外边说的话,是弹到外侧的窗玻璃上,拐个弯,折回窗内飘进弟弟耳朵的。这样一来,弟弟听到的声音就不够清晰,只如同一群小虫在耳畔飞掠,撕扯和冲撞着他的耳膜。他想立即离开,可挪不动步,又想把耳朵堵上,可抬不起手。我打听了,一年其实有两回考试,五月份还有个在职考试。你现在开始好好复习,时间还是很充裕的,而且,一月考不上可以五月再考呀。读在职的不就自己花钱嘛?花,有什么了不起,贷款,我砸锅卖铁也供得起你。只要你别气馁,只要你心中有个宏伟目标,凭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行。研究生毕业找对口工作就不成问题了,你就有施展才华时天地了……嘿,你猜我为什么这么坚决?是我和孟姐聊天呀,聊出信心的。孟姐她儿子,是毕业后在家复习三年,今年考上在职的——没工作也可以考在职。孟姐一个弱女子,靠打扫卫生都能供儿子有出息,我可是男子汉老爷们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