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哥俩好

作者:刁 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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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这样胡思乱想一会儿,又不责备自己缺德没人性了,他只笑话自己幼稚荒唐。自己不能消失,哥哥更不陔死,即使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了,他也希望,善良勤劳的哥哥能尽快好起来、富起来、体面起来。他们哥俩好富体面的标准不同,抵达好富体面的途径也迥异,比较而言,让哥哥获得好富体面更容易些。这么想着,他沿原路又回到了他和哥哥住的地方。
  开门进屋后,他先在一张纸上写下“我走了”三个字,想一想,换张纸,又把留言扩展成三行:“亲爱的哥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的抚养关爱,我会报答的。我走了,请不要找我。弟弟。”但最后,他又想一想,又换张纸,重新写下了更长的留言:“哥,我忽然有点想念爸妈,虽然舍不得车费,可还是决定回家看看。这些天,工作的事情总没着落,我就厌烦,焦虑,沉不住气,有时脾气不好,对你冷冰冰的,请原谅。我回家住两三天就回采,回来后;我决定只要有单位要我,不专业对口的或不属于知识分子的工作,我也都要先做起来,请你别再拦我。至于更适合我的工作,再慢慢等机会吧,我可以边工作边寻找。弟弟。”
  弟弟重新来到火车站,挤在人头攒动的售票大厅里一脸茫然。在给哥哥留纸条时,尽管他说要回家看看,但他当时就知道,他不会回家。那个破败的家,那双无能的父母,他躲还躲不开呢,怎么还会往跟前凑。他对哥哥那样解释,只是避免哥哥惦记。可不回家,又能去哪呢?哈尔滨、长春;鞍山、大连、锦州、天律、北京……他手里的钱,至多能帮他到达沈阳周边的这些地方,可这些地方,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些地方,有的地方有同学,有的地方有老乡,可同学老乡,不过都是些泛泛的熟人,见面了,顶多管你顿饭,又能怎样呢?在巨大的列车时刻表上,弟弟的目光散成一片,最后好不容易才收拢起来,收拢在一个不起眼的名字上。那是一个小站,是一个县城的名字,在那里,他曾生活过三年。那是他在农村的家和读过大学的沈阳之外,最为熟悉的另一个地方。
  弟弟亦然地打量一会儿那个名字,像打量一只下出鹏蛋的母鸡,十分无奈地买票上车了。
  早几年,四年以前,读高中那会儿,直至高中毕业,兄弟两个比较相像,从外形到性格都没大差别:瘦小枯干,相貌平庸,不善言辞;胆怯懦弱,别说手艺,连力气都没有。但四年下来,在两人身上,都发生了或大或小的变化,也有了这样那样的不同,现在再来评价他们,就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概而论了。当然有的东西谁都没变,比如相貌,相貌那东西很难大变,除非做了整容手术;也有的东西两人都变了,比如手艺和力气。哥哥在沈阳待四年了,若没点手艺,自然是饭都吃不上的,更别说供养弟弟;而弟弟,在大学里也没白坐四年,他所学的专业,换个说法也叫手艺。显然,现在把这哥俩都定性为有手艺的人不能算错,尽管,他们的手艺分属于两种性质。力气也是,哥哥要干的全是体力活,没把子力气是吃不消的;弟弟这边呢,至少需要体育达标吧,能顺利通过体育课的关卡,说明弟弟的力气也及格了。但其他东西,在他们身上的变化,其方向基本是不一致的,你朝这边,我冲那头,大多都有点拧拧巴巴。弟弟有变化哥哥没变化的是他们的外形。由于哥哥长得老相,身材上,更越发显得瘦小枯干;可弟弟却不瘦小枯干了,他身高一米七三,体重五十八公斤,行走坐卧都挺大一堆。虽然不能把一米七三算成大个,把五十八公斤称为魁梧,但拿这样的身高体重与哥哥比,第弟的变化不可谓不大。而哥哥这边有变化弟弟那边没变化的是,哥哥现在有了股闯劲,在他身处的环境里游刃有余,什么人都能交上朋友,什么问题都敢插话发言:倒是久经课堂锻炼的弟弟,仍然不擅言辞,依旧胆怯懦弱,与他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四年大学读下来,哥哥问他和班上谁关系最好,他想了半天也答不上来。有一次,哥哥遇见个他的同学,在他的班级毕业合影照上也指了出来,可他张冠李戴了好几次,也没说准那同学的名字。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弟弟回到家乡的县城,既然不想回家,便只能投奔高中同学;可随着火车驶近县城,他对要找哪个同学,心里却完全没了底数。他觉得,见谁都麻烦,见谁都不会有什么话说,见谁都难以保证人家一定能搭理他。最后,当他走下火车,离开站台,站在他熟悉的小城街道上时,他最迫切的愿望居然是买票上车,返回沈阳。可就在这时,巧合出现了,那位已经调到县里、曾教过他和哥哥初中历史,又帮助他和哥哥分配了来来命运的班主任老师,突然从天而降般地站到了他面前。
  唔——他想躲开已来不及了。
  嘿——班主任老师倒又惊又喜,你也刚下车?
  嗯,我想,想回家……
  我也刚从沈阳过来,真巧呀。天不早了,住一宿再走吧。
  不了吧……
  走走走,住我那。你小子,比我都高啦!班主任老师个子也矮。
  就这么着,弟弟在县城有了落脚之处。
  哥哥有酒量,弟弟则不善饮。当年哥哥在老师的独身宿舍,喝了不少酒,又大哭一场。弟弟在老师的独身宿舍待的时间比哥哥长,他住了一宿,是第二天快中午才离去的。但他既没喝酒也没哭,哦,准确地说,他只喝了一点点酒,眼睛也只是湿润过几回。两相对比,兄弟俩的性格似乎颠倒了:哥哥是个沉不住气使小性子的孩子,而弟弟成了老成持重从容镇定的家长。但有一点,在老师面前,兄弟俩的表现比较一致。哥哥那天毫无遮掩地对自己的命运大发感慨,而弟弟对自己的命运感慨大发时,也没半遮半掩。在这一点上,两人的区别只是,哥哥的感慨是急流飞瀑式的突然爆发,弟弟的感慨则是挤牙膏式的缓缓递进。
  我恨农村,可也讨厌城市,我去城市干什么呢?城市哪有我的位置……弟弟说。
  当初真应该是哥哥读书,我供他。他这人,活得多窝囊都能乐呵起来……弟弟说。
  供我干什么,就为把我变成个高不成低不就的二尾子吗?就为让我像吊死鬼一样上不上下不下地悬在半空吗……弟弟说。
  我哥真傻,真愚,真幼稚,真缺心眼,居然把个猜拳数数的孩子把戏就当真了,唉,这么多年……弟弟说。
  第二天中午,有趟客运中巴去往弟弟家的那个方向。弟弟不想上那辆车,因为他根本没想回家,上那辆车干什么。可老师的表现,居然像哥哥那么傻,他非去车站送弟弟不可。弟弟被迫上了那趟车。但那趟车刚开出县城,弟弟就请司机把车停下,说有事得赶紧下车,司机骂他一句有病他也没计较。他一路走回县城,来到火车站,坐上火车回了沈阳。火车到沈阳是晚上九点,正是沈阳的夜生活接近高潮时。弟弟站在宽阔的站前广场,望着头上的万点灯火与周边的红男绿女,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时有人过来搭话,主要是问他去哪儿,要不要票:哈尔滨的,长春的,鞍山的,大连的,锦州的,天津的,北京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其次是问他住不住旅馆,一百的标准间,八十的标准间,五十的单人间,三十的单人间,二十的单人间……不住,不住,不住不住不住!再次是问他想不想花三百玩玩,花两百乐乐……不玩不乐!站前他是待不住了,可又不打算立刻回哥哥身旁,他只能往黑暗处走,往人少的地方走。
  黑暗与人少只是相对而言,小胡同里,也有亮也有人,还有一些小饭馆小旅店小网吧小卖铺小舞厅小台球房小麻将社小洗浴中心之类的地方。弟弟在小舞厅门口停了下来。本来,在其他门市外,也有人与他搭讪,可他对那些东西都没兴趣,他就像在站前一样,拒绝了其他店铺对他的邀请:不吃饭;不住店;不上网;不玩台球;不打麻将;不做足疗……他这样回答着,就来到了舞厅门口。那舞厅门脸不大,招牌也朴素,叫群众舞厅。这时“群众”的门是半开着的,里边黑乎乎的,看不见人,但能听到音乐。他往舞厅门里多看一眼,完全是个下意识行为,他一点也没想去舞厅打发时间,尽管,他同时也看到了,门旁的售票窗口,写着“票价两块”,可以说,这是各种娱乐游戏中最便宜的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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