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哥俩好
作者:刁 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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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却一点没耽误干活。看来,他嘴上的能讲善说已经完全不次于手上的灵巧利落了,他的嘴和手一样,都能自己忙而不乱,却让别人眼花缭乱。由于哥哥的身体一直动来动去,他的声音也就忽大忽小,让弟弟觉得,他和哥哥的距离时远时近,很不确定。突然,哥哥身体停止了动作,他把原本钩着窗棂内侧的那只手直直张开,伸向弟弟。弟弟不明白哥哥的意思,他只知道,哥哥的这种姿势非常危险。他大部分身子悬在窗外,由于以前有那只此时伸出来的手加上一只脚钩着窗棂,还保险些,可现在,固定他身体的只有一只脚了;尽管刚才在外边使抹布的那只手这时扶住了窗子外沿,但对控制身体来说,它起到的只是象征性作用。弟弟很清楚哥哥这是艺高人胆大。可胆大艺高,也不该这么冒险呀。他想提醒哥哥系上安全绳,可眼下的首要问题是,哥哥冲他伸手是什么意思。把延长杆……哥哥只好换了话题。这样弟弟就明白了,哥哥伸手是什么意思,哥哥是想把窗外那只手上的抹布接到延长杆上,好擦他手臂够不到的远端的玻璃。
弟弟急忙下几级楼梯,捡起地上那根拖布把改装的延长杆。那延长杆已经和金属卷布器连接好了,两者构成个“丁字架”形。弟弟起身抬头的时候,看到哥哥钩着下窗棂的脚在微微发抖,显然,这只脚承重的时间有点长了。这会儿弟弟看不到哥哥的脸,但他想象得出,那张脸一定兴奋得有些扭曲,因为他能越来越清楚地听到,哥哥兴奋的表述已语无伦次:研究生……外语……工作……未来……希望……弟弟的身体站直以后,如果想看哥哥的脸,这回应该可以看到。但他还是没看,他担心,他的表情若不够兴奋,哥哥会伤心。可他实在挤不出哥哥脸上的那种兴奋。他就继续平视前方,只看哥哥那只钩着窗棂的、微微发抖的、插在破球鞋里的脚,稍微多看一点的,是哥哥向他伸开的那一只手。那只手手掌厚实,手指短粗,指甲黢黑,皮肤粗糙,有点像只多爪的钳子,正指哪打哪地来抓弟弟。弟弟急于把延长杆塞进那只手里,好把它占上,免得它抓他,这样,他的动作就有点快。那延长杆要到达哥哥手里,图近便走直线的话,得先通过哥哥的脚;但这里有个常识性禁忌,那就是,延长杆应该拐个小弯,而不能与任何和它构成抵牾的障碍物直接接触,尤其不能与哥哥的脚这种承载了一个人全部体重的障碍物直接接触。可弟弟忽略了这个问题。那笔直上行的“丁字架”在推进过程中,“丁”字前端的一横,即那个亮闪闪的金属卷布器,始终像辆微型铲车,使着蛮力一往无前,结果,它眨眼间便铲在了哥哥的破球鞋上。哥哥的身体失去了重心,他左摇摇,右晃晃,唉两声,啊两嗓,随着伸向弟弟的那只手不情愿地倏然收回,他整个的人,就从窗口栽下去了。
哥——哥——
弟弟疯了般向窗口扑去,很想这么大喊一声,甚至想蹿上窗台,追随着哥哥,从九楼十楼那个高度,纵身一跃飞翔出去。可他终归没有勇气。他被哥哥的倏然消失吓破了胆子,连大声喊叫都不敢了,仿佛害怕惊扰了哥哥。他能做的,只是咧着嘴巴,带着哭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眼:哥——哦……他在喉咙里咕哝“哥哦”时,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里的延长杆抛向了窗外。也许他希望它去陪伴哥哥吧,那是哥哥的劳动工具,工作伙伴。
接下来,弟弟在片刻的愣怔之后,跑向了电梯。电梯仍然停在十楼,像在等他。电梯里的水桶抹布胶皮手套仍在,看来清洁女工还没回来,而楼下的防盗铁门,也依然虚掩着,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从弟弟来这十号楼找哥哥起,时间就停滞了,一切都没有变化,有变化的,只是哥哥经历了一次由生到死的凌空飞翔。
由生到死!哥哥能死吗?弟弟出门就跑了起来,他想赶紧跑到楼南侧,去看望哥哥,去抢救哥哥,去帮助哥哥逃离死亡活转回来。活着多好呀,哥哥不应该死,即使活着很辛苦,很艰难,很卑微,很低贱,也要活着!他不愿意哥哥死,他要让哥哥继续活。可不经意间,他注意到,自己的裤子上,裤裆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片。他尿裤子了。他一下站住了,低头看自己裤裆。他记得他最后一次尿裤子是七岁那年,上小学的头一天。当时尿憋得他都流出了眼泪,是哥哥不顾老师批评,过来帮他解开了裤子。可与此同时,他也尿出来了,不光尿了自己的裤子,还尿到了哥哥脸上身上。从那以后,他再没尿过。可现在,他又尿了,但此前他没有憋尿感呀。他再次意识到,这一定是性病的症状。他染上的性病,经过几小时的潜伏酝酿,开始发作了。他抬头看看周围,看看路,又跑起来,但这回,他是往他和哥哥住的楼洞库房跑。抢救哥哥固然重要,但一会儿救哥哥时,肯定有许多人过来围观,而那些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尿湿的裤子,自然会猜到他是性病患者,甚至是艾滋病患者,那他就等于剥光身子给人看啦。他不愿意丢人现眼。那些居民和物业的人,本来都挺喜欢哥哥,可一旦他们看出自己的问题。没准就会“恶”屋及乌,会瞧不起哥哥蔑视哥哥,说他培养的弟弟虽然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但更是个找不到工作还嫖娼又弄了一身性病的下流胚。所以,必须换完裤子再救哥哥。
回到住处,清理自己身体的过程,换洗裤衩裤子的过程,也是弟弟稳定情绪的过程。可忽然间,有人在外边咚咚砸门,同时大喊大叫,说你哥死了。这让弟弟受了惊吓,他刚刚稳定的情绪再度波动起来。于是,当急救车把他和哥哥一起拉到医院时,当公安局的人找他了解情况时,当爸妈和姐姐来为哥哥送葬时,当物业方面让他领走哥哥那为数很少的抚恤金时……他始终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恍恍惚惚,呆呆傻傻。这之后,他只是尽量避开他人的干扰,拼命看书,为不久后的研究生考试做着准备。
转眼就到一月份了,紧接着五月也来到了。弟弟两度参加了研究生考试。不用段榜他就知道,他注定要名落孙山。这时候。当初哥哥留下的积蓄已经花光,他感到恐慌。但他不想回爸妈身边。如果哥哥依然活着,一文不名他也沉得住气,哥哥自有办法维持生计,并会资助他继续考研。他相信哥哥说话算数,相信在他面前,哥哥是个忘我的人,只要弟弟过得好,哥哥死了也心甘情愿;可现在,哥哥真死了,弟弟并没好,甚至活得更加糟糕。弟弟不知哥哥地下是否有知,他只能在地上替哥哥的死感到遗憾和无奈。
弟弟把自己的最后一笔钱花在三枚邮票和三个信封上,他分别给爸妈,给姐姐,给那个中学时代教过他和哥哥历史的班主任老师写了封信,通报他的某种选择。他写给老师的是一封长信,在那封信里,他告诉老师,他的另两封信都非常短,只是亲人间的礼节性致辞,所以,他不希望写给老师的长信被别人看到,包括他的亲人,他不愿意别人批评他分不清亲疏远近。他解释说,他之所以把那么多实质性的私密东西讲给老师,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因为,像他这样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一个不善交流的人,一个内心封闭的人,在直抒胸臆地宣泄情感时,对宣泄对象更为挑剔。现在,他认为,老师是他最佳的宣泄对象。
弟弟的选择是追随哥哥。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五月的上午,他把三封写好的信扔进邮筒,来到了哥哥工作过的地方。进了花园般的高级住宅小区,他直奔十号楼的四单元,然后坐电梯上十楼,进楼梯间,往下走半截楼梯,在缓步台处停留片刻,哆哆嗦嗦地爬上了窗台。站到窗台上,他让自己尽量镇定,并在想象中,把此前为下一阶段设计好的行动步骤与动作要领温习了一遍:一要昂首挺胸,二要圆睁双目,三要张开两臂,四要大步外跨,五要奋力腾跃。做完这一切,他将创造性地完成对哥哥的模仿,亲身体验凌空的飞翔。当然,在扑向哥哥时,他无论如何不可以忘记,一定要用最大的音量喊一声“哥哥”,免得另一世界的哥哥想不到来迎他,耽搁了兄弟二人重逢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