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哥俩好
作者:刁 斗
字体: 【大 中 小】
于是,三年里,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除开学校关门清校的节假日,哥哥每天都要跑一个四十里地的往返给弟弟送饭。对长途跋涉的哥哥来说,最辛苦的是风天,最遭罪的是雨天,最艰难的是雪天,每当弟弟看到哥哥一身黄沙、浑身透湿、满身冰凌的样子,心里都要一揪一揪的。若哪天哥哥来得早了,那说明他搭到了顺路车,哥俩就会高兴地以水代酒,举碗相撞,企求以后事事好运。当然了,做弟弟的也的确对得起哥哥和父母,他所有的星期日都待在学校苦读不说,即使冬天夏天的寒暑假,如果能申请到勤工俭学指标,他也要捧着书本留在学校,在看大门扫院子打煤坯清垃圾之余,写或者背,背或者写。结果好运真就属于他了,三年后,他如愿考上了沈阳的大学,他让哥哥付出的辛劳吞咽的苦累,一举从精神上得到了补偿。
确实,哥哥得到的只是精神补偿,在物质上,他不仅一无所得,连甩下弟弟这个大包袱的可能性都看不到了,他看到的,只是未来的四年比三年还长。别的不说,三年下来,弟弟的个子就高出他一头,以前他俩可以共穿的旧衣服,这时只能悉数归他了,而去了省城的弟弟,总得置办两身合体的新衣吧。可合体的新衣是什么呢?是钱呀!当然了,这只是小开销。哥哥的付出,更表现在其他方面,最主要的是,大学里那些名目繁多的支出花费,使得过去一些行之有效的节俭方式全失效了。比如,哥哥能三年如一日地把午饭晚饭送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可他有本事每天跑上数百公里,世往沈阳送两餐饭吗?弟弟现在对钱的需要,比读高中时多了数倍,也迫切了数倍。
家里的情况一如过去,唯一的主题仍然是穷,对弟弟的需要无能为力,只为他的人学报到,就欠下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钱。尽管偿还借款的大项目被在南方打工的姐姐承包了,可报到之后,弟弟还得继续生活呀。而沈阳的生活,即使是穷学生的生活,也不是在农村在县城可以想象的。弟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开口,可哥哥来沈阳送弟弟时,一看一打听,也就明白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仅仅是脱离苦海的一小步,甚至都不算一步,只是朝着前方抬起了脚,而那脚能否迈得出去,还很难说呢。但,哥哥还是鼓励了弟弟。他知道,十九岁的弟弟虽然高高大大,却仍是个遇到事情就六神无主的毛孩子,他对能否把大学读下去没有信心。哥哥临危不乱地对弟弟说,你在这踏踏实实地安心念书,别的啥都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二十岁的农民哥哥依旧瘦瘦小小,但他清楚,自己必须有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样,尽管对未来他也一派茫然。
二十岁的男子汉哥哥坐最慢的火车返回家乡,在县城下车后,他去了当初他和弟弟的班主任历史老师那里。这时候,老师已由镇初中调到县高中了,他开玩笑地说,我和你弟弟一样,都在一步步地往外爬呢。他请昔日的得意门生在独身宿舍吃了顿菜不丰富但酒挺充足的午饭,他说我不能正经八百地在饭店请你了,为调动工作,我都赤字透支了。哥哥理解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这个不甘心窝在穷乡僻壤的小伙子,县城也不是他的最终归宿,他一心想再奋斗回沈阳,那里也是他当年读大学的地方。哥哥就没提借钱的事,但喝酒时,他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同时粗声粗嗓地哭了起来。这是三年来,他头一次在人前流泪,他哭得放肆而又痛快。照理说,他的哭首先应该哭给弟弟,至少应该哭给爸妈。可在他们面前,他只是一台机械运转伤机器,如果弟弟或者爸妈有了苦恼,承受不住压力了,倒需要他来镇定自若地消解沉重。当仁不让地处理问题。可现在,他那种哭的需要姗姗而来了。
老师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呀!他直着脖子叫,老师我太累了,我太难了,我挺不住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死了算了老师,我一点指望也看不到呀……
班主任老师没说什么安慰话,也跟着哭。只是他的哭是无言的,不知是对学生的陪哭,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当年毕业分配时,他本来已经留在了沈阳,可报纸一宣传学校一鼓动,他竟冲动地要求回到了家乡。唉,回来易,再出去可真难呀!
师生俩酒足饭饱后,就分手了,哥哥一路往村里走去。三年里,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上千个来回,这一回,是他走得最慢的一次。也许与喝多了酒有关吧,他一路上晃晃当当,东瞧西看,既像观光又像凭吊,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一到家,他就好像没喝过酒,也没哭过一样。他只简单地对爸妈说,你们看看家里还有啥需要我做的事没,要没有,过几天,我就到沈阳打工去了。
外出打工是早晚的事,对此家中已有准备,甚至在南方的姐姐都帮大弟弟物色好了几份工作,只待他过去拣适合自己的干起来就行。姐姐知道,大弟弟外出闯天下没什么优势,既不膀大腰圆,也不身怀绝技,又不英姿俊逸,还不伶牙俐齿,不去她身边恐怕寸步难行。可现在,当哥哥的只惦记弟弟,或者说,他只惦记自己许下的诺言:他必须无条件地帮弟弟学下去。他认为,此时此刻,他对弟弟最大的帮助就是去沈阳陪读,即使靠收破烂拾垃圾为生,也要在弟弟需要零花钱时,能及时地把零花钱送到弟弟手上,在弟弟有委屈有欢乐要找人分享时,能及时地出现在弟弟面前。反正已经这样三年了,再这样四年,又有何不可呢。
哥哥是一个月后去的沈阳。开学头一个月,弟弟军训去了,军训归来的弟弟只提到这个月中的一件小事,就让哥哥意识到,他放弃去南方追寻姐姐,而选择来沈阳陪伴弟弟,确实是个英明决定。
弟弟共有三条内裤,虽然质量一般,却是城里人穿的那种地道的紧体三角裤。那是来学校报到时,哥哥在地摊给他买的,五元三条。弟弟去军营带了两条。可第一次换洗内裤,那块挂在营房后边铁丝线上的灰布片,就不知被风刮哪去了,弟弟走遍了营区也没找着。弟弟手头只有十元零花钱,想再买条内裤,根本碰不着价格合适的,营区内外几个小店里,最便宜的也要四块钱一条。花四块钱买条内裤,尤其是他已经知道了沈阳地摊上的价格,他实在下不了那个决心。于是,一个月里,有许多时候,弟弟是在没穿内裤的情况下摸爬滚打的。不穿内裤摸爬滚打,除了不得劲倒无大碍,麻烦的是,唯一的内裤洗出去后,早晨起床穿衣和晚上脱衣睡觉,他就得做贼般地鬼鬼祟祟。弟弟已经有了沈阳的集体户口,是城里人了,城里人应该比农村人要面子讲虚荣。好在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机灵的弟弟掩饰得很好,内裤事件未能戳破他面子,伤及他虚荣。
哥哥又花五元钱给弟弟买了三条内裤,然后提醒弟弟,以后再出门,带三条。
哥哥在沈阳打工,投奔的是几个老乡。那几个老乡年龄和哥哥差不多少,来沈阳却好几年了,哥哥找到他们时,他们正在一处刚刚交工的住宅小区当力工。所谓力工,就是谁家装修时,都要买许多装饰材料,这些装饰材料要有人由楼下扛上楼去,那些成帮结伙地守在楼下等人喊叫出苦力搞搬运的,就是力工。力工干活一把一利索,能挣到现钱,但那样的收入没有保证,有时在楼下站了一天,也遇不到主顾喊你叫你。但即使这力工,哥哥也做不上。不是几个老乡不够意思,排挤他,而是他们一致认为,这伙人里有个哥哥这样的人,都会影响大伙的活计,哪个房主能信得着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给他扛瓷砖背水泥抬方子木搬夹心板呢?哥哥对此有自知之明,也就没赖在那些吃力气饭的老乡帮伙里。他和他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但他做的工作,是由人介绍,去一家“皮包”性质的家装公司当业务员。
听上去,业务员的名目比力工强,都有“白领”味了,但具体做起来,也就是给公司拉活,寻找那些愿意把装修工作委托给家装公司的人。每天他在庞大的住宅区内四处游荡,见到那些房主模样的人,就问人家要不要装修,是否愿意委托给家装公司代为装修。做这工作,家装公司不发工资,不管吃住,还要自费印“业务员”所必备的广告宣传名片,但什么时候拉到活了,却可以按百分之三拿提成。也就是说,如果他某天能拉到一份三万元的活,他就能挣到九百块钱。九百块钱,那几乎相当于他家全年的收入啦!
应该说,哥哥运气不错,开始工作刚半个月,他就拉到一份三万元的大活。待又过半个月,他在总结自己时对弟弟说,如果我再能说会道点,再敢连蒙带唬点,还有两份活也能搞定。你太实在了,弟弟说。我太实在了,哥哥承认。
实在的哥哥没法总那么运气好,直到寒假到来,他和弟弟一道回家过春节时,他挣到的多半也只是勉强够他和弟弟开销的小钱,头一笔的九百块钱收入像座火山,横亘在他的致富路上,让他无法逾越过去。
春节过后,再回沈阳,他发现连小钱也不好挣了。他熟悉的那片住宅区,有五分之四的人家都装修完了,他所依托的家装公司,也要转移别处了。他完全可以随公司走,迁往城市的另一个区域,可他觉得,那样离弟弟就太远了,哥俩见一面,一钱就得花好几块。他舍不得花交通费这种“冤枉”钱。另外,给皮包公司当业务员,也朝不保夕。如果没有弟弟,他倒也可以硬耗下去,只要肯守株,总能待到兔,可为了弟弟,他万万不敢用时间打赌,不敢冒连续几个月没收入的险。现在他的最大希望,只是做份让他月月能领到死工资的工作,宁可收入少,活计苦,他也干。他月月有收入,弟弟就能把学业维持下去。弟弟的面子和虚荣就能受到保护……,
于是,三年里,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除开学校关门清校的节假日,哥哥每天都要跑一个四十里地的往返给弟弟送饭。对长途跋涉的哥哥来说,最辛苦的是风天,最遭罪的是雨天,最艰难的是雪天,每当弟弟看到哥哥一身黄沙、浑身透湿、满身冰凌的样子,心里都要一揪一揪的。若哪天哥哥来得早了,那说明他搭到了顺路车,哥俩就会高兴地以水代酒,举碗相撞,企求以后事事好运。当然了,做弟弟的也的确对得起哥哥和父母,他所有的星期日都待在学校苦读不说,即使冬天夏天的寒暑假,如果能申请到勤工俭学指标,他也要捧着书本留在学校,在看大门扫院子打煤坯清垃圾之余,写或者背,背或者写。结果好运真就属于他了,三年后,他如愿考上了沈阳的大学,他让哥哥付出的辛劳吞咽的苦累,一举从精神上得到了补偿。
确实,哥哥得到的只是精神补偿,在物质上,他不仅一无所得,连甩下弟弟这个大包袱的可能性都看不到了,他看到的,只是未来的四年比三年还长。别的不说,三年下来,弟弟的个子就高出他一头,以前他俩可以共穿的旧衣服,这时只能悉数归他了,而去了省城的弟弟,总得置办两身合体的新衣吧。可合体的新衣是什么呢?是钱呀!当然了,这只是小开销。哥哥的付出,更表现在其他方面,最主要的是,大学里那些名目繁多的支出花费,使得过去一些行之有效的节俭方式全失效了。比如,哥哥能三年如一日地把午饭晚饭送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可他有本事每天跑上数百公里,世往沈阳送两餐饭吗?弟弟现在对钱的需要,比读高中时多了数倍,也迫切了数倍。
家里的情况一如过去,唯一的主题仍然是穷,对弟弟的需要无能为力,只为他的人学报到,就欠下了村里好几户人家的钱。尽管偿还借款的大项目被在南方打工的姐姐承包了,可报到之后,弟弟还得继续生活呀。而沈阳的生活,即使是穷学生的生活,也不是在农村在县城可以想象的。弟弟不好意思再向家里开口,可哥哥来沈阳送弟弟时,一看一打听,也就明白了,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仅仅是脱离苦海的一小步,甚至都不算一步,只是朝着前方抬起了脚,而那脚能否迈得出去,还很难说呢。但,哥哥还是鼓励了弟弟。他知道,十九岁的弟弟虽然高高大大,却仍是个遇到事情就六神无主的毛孩子,他对能否把大学读下去没有信心。哥哥临危不乱地对弟弟说,你在这踏踏实实地安心念书,别的啥都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二十岁的农民哥哥依旧瘦瘦小小,但他清楚,自己必须有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样,尽管对未来他也一派茫然。
二十岁的男子汉哥哥坐最慢的火车返回家乡,在县城下车后,他去了当初他和弟弟的班主任历史老师那里。这时候,老师已由镇初中调到县高中了,他开玩笑地说,我和你弟弟一样,都在一步步地往外爬呢。他请昔日的得意门生在独身宿舍吃了顿菜不丰富但酒挺充足的午饭,他说我不能正经八百地在饭店请你了,为调动工作,我都赤字透支了。哥哥理解当年的班主任老师,这个不甘心窝在穷乡僻壤的小伙子,县城也不是他的最终归宿,他一心想再奋斗回沈阳,那里也是他当年读大学的地方。哥哥就没提借钱的事,但喝酒时,他毫不客气地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同时粗声粗嗓地哭了起来。这是三年来,他头一次在人前流泪,他哭得放肆而又痛快。照理说,他的哭首先应该哭给弟弟,至少应该哭给爸妈。可在他们面前,他只是一台机械运转伤机器,如果弟弟或者爸妈有了苦恼,承受不住压力了,倒需要他来镇定自若地消解沉重。当仁不让地处理问题。可现在,他那种哭的需要姗姗而来了。
老师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呀!他直着脖子叫,老师我太累了,我太难了,我挺不住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死了算了老师,我一点指望也看不到呀……
班主任老师没说什么安慰话,也跟着哭。只是他的哭是无言的,不知是对学生的陪哭,还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当年毕业分配时,他本来已经留在了沈阳,可报纸一宣传学校一鼓动,他竟冲动地要求回到了家乡。唉,回来易,再出去可真难呀!
师生俩酒足饭饱后,就分手了,哥哥一路往村里走去。三年里,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上千个来回,这一回,是他走得最慢的一次。也许与喝多了酒有关吧,他一路上晃晃当当,东瞧西看,既像观光又像凭吊,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