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哥俩好
作者:刁 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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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年里,哥哥在一些饭馆、工厂、库房、商店、公寓楼、停车场,做过打更人、售货员、清洁工、杂役工,尽管他自己都站立不稳,但在弟弟攀登文化知识这座精神高峰时,他却是他须臾不能离弃的物质靠山。
是的,哥哥这座山太贫瘠了,还脆弱,也许都比不上一个泥土堆丰饶牢靠;但他毕竟是山,能承重,也有出产,可以确保弟弟在大学生活这条既是康庄大道又是羊肠小道的路上,一点点地朝前爬行。为此哥哥感到自豪,每回与弟弟见面,他都打听最近学校有活动没。他的询问中带一点炫耀。他知道,在弟弟班级,有几个同学境况更糟,平常连一块钱的零花钱都没有,而他,从来都能保证弟弟手上有个二三十元的活动经费。他认为,二三十元的活动经费,足以让弟弟感受到强大与尊严。
可在弟弟眼里,哥哥未免迂腐天真了。终日浸泡在与时俱进的高校生活里,弟弟明白,如果光吃饱饭穿暖衣就能强大就有尊严。那这世界上,也就没有耻辱和卑微了。别的不说,不说他不敢买手机,不敢追女生,不敢泡网吧酒吧,不敢玩扑克麻将,就说毕业吧。别人提供给人才市场用人单位的自荐材料像一本本装帧精美的画册,而他,只能交上几张打满密密麻麻小五号字的A4复印纸,估计人家看一眼的欲望都不会有。只是,为了别让哥哥伤心难过,为了呼应哥哥的内心感受,他展示给哥哥的,才总是心满意足和踌躇满志的那一面,至于那一面里是否有些真实的成分,他自己都怀疑。
如果以前,在哥哥刚出校门回家务农的那一年两年三年里,弟弟在他面前伪装快乐假扮开心,他一眼就能看出破绽,那时哥哥对学校生活和学生心态还记忆犹新。可随着弟弟攀上大学毕业这座山头,他已在社会底层挣扎七年了,七年的含辛茹苦与卑躬屈膝,已让他忘记,校园和书本,知识和学问,它们都如同火焰一样,能温暖人,可也能灼伤人;同时,对一个莘莘学子的光荣与梦想,对一个年轻人的敏感与脆弱,他也无法准确把握了。这样一来,他眼里的弟弟,就难免是雾中之花。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弟弟不光精神上,即使物质上,也该算得上人上人了;他根本想不到,人上人的弟弟也会苦恼郁闷,也要悲观绝望,甚至,已被一种前路渺茫万念俱灰的颓唐情绪完全主宰了。
其实,弟弟的颓唐早有表现,并且愈益严重。比如,他与哥哥的交流已越来越成为敷衍搪塞,他对哥哥的民工朋友居然怀有刻骨的鄙夷,他对他从小即熟知的贫穷落后愚昧无知,只会一味地嘲弄抱怨,缺少起码的理解宽容。由于他强烈排斥自己的境况,导致了他对周围的一切都仇视憎恨。当然了,弟弟身上更多的东西,是尽量隐藏着不给哥哥看,的,但有一点他隐藏不了,那就是,他需要找各种借口回避哥哥。哥哥对他恩重如山,这一点弟弟非常清楚,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自己能爱哥哥,依恋哥哥,能与哥哥亲密无间,并以各种方式——暂时只能以见面聊天的精神的方式——回报哥哥。可不知为什么,每周与哥哥的一次见面,简直成了他的负担,那种没话找话的尴尬,那种强挤笑颜的做作,让他在恨自己之余,还会迁怒于哥哥,似乎哥哥给予他的爱与关怀,似乎哥哥那蜡黄的面色与皴裂的手掌,都是施加给他的精神压力,让他在那压力面前无地自容,羞愧难当。这样,即使捏着鼻子见了哥哥,他也总要回避学业、毕业、就业、事业等敏感话题,他最愿意抢先提出的建议是,让哥哥与他分道扬镳。
哥你可不小了,按爸妈的标准,你都大龄青年了,我说呀,你赶紧回家找个姑娘把亲定了吧,然后结婚生子过小日子……
哥我觉得你在沈阳打工挣得太少,可干的活也少;你还是去南方吧,去找姐姐,她在那边也算立住脚了,能给你些照应……
哥我想好了,毕业时报名去大西北,到县里乡里都行;一来弄个响应政府号召为贫困地区做贡献,光荣,二来呢,毕竟有那么多优厚待遇,何必非留在沈阳让人当球踢……
弟弟建议哥哥与他分道扬镳的理由,一概婉转隐晦。
可哥哥对弟弟的建议皆一笑而过。
哥哥知道,现在的大学生找工作难,找专业对口的工作尤其难,可哥哥表示,如果弟弟想继续深造,读到硕士他供他硕士,读到博士他供他博士。你要不想读,哥哥憨厚地眯着笑眼说,你一年找不着合适的工作我养你一年,你三年找不着合适的工作我养你三年,不论啥时候,只可以哥哥我遭罪,决不让弟弟你受苦!
哥哥的话不留余地,听上去像宣读誓词。其实哥哥不会作秀,也没想要举拳宣誓,或者说,如果他真那么干了,弟弟反倒可以不当回事。谁都清楚,捶胸顿足喊出来的,多是假话大话,倒是那些朴实的表达,往往一诺千金。迎难而上不光需要激情,更需要韧性。实践已证明,哥哥的韧性异常强大。但弟弟却希望,哥哥只是热血冲动脑子发热,冲完热完;就能识时务地知难而退。否则,哥哥越是视巨石巉岩为细沙微尘,他欠哥哥的感情债与经济债就越多,那样,他就越会为无力回报哥哥而挺不直腰杆。
哥哥当然不希求回报。多年来,帮助弟弟获取知识,支持弟弟接受教育,这是他的精神寄托。为了使自己的寄托能安放稳妥,越为弟弟做出牺牲,他就越幸福。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以这种方式,来实现自己对文化文明,的崇敬膜拜,来延续深藏心中的渴望梦想。是的,最初他也曾偶感不平,心存怨尤,比如,他需要跑到班主任老师那里痛哭一场;可到了这会儿,当他供养弟弟的历史已延续了漫长的七个年头,他竟预感到,一旦以后弟弟有了收入,不需要他了,他都会失去奋斗的目标,会找不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付出已成了他的习惯,弟弟需要他,离不开他,是他最大的骄傲和满足。固然弟弟有收入后,他可以回家,去供奉父母。本来嘛,作为儿子,供奉父母更天经地义。但此时,在他这里,更应该供奉父母还是更应该供养弟弟的逻辑道理是不起作用的。供奉父母,仅仅是尽一个儿子的责任,在这点上,他与天下的儿子都没区别;可供养弟弟,尤其是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的供养,则是另一回事,那是超越了血亲之情的品格彰显与道德昭示,那是称量人性精神力量的一个标记,它的意义难以用语言描述。当然了,哥哥的所作所为,并无理性统领,而全凭感性引导,也正因为如此,有一个问题,始终都被他忽略掉了:爱和给予需要力量,被爱和接受铪予,同样需要相应的力量。不过哥哥想不到这层,他不认为,爱和给予的强加于人也是僭越。所以,每每意识到弟弟的沮丧时,他的爱和给予都支付得更加慷慨:你能行!你非常出色!只要你挺过去,肯定是最棒的!
然而弟弟,从上大学之初就看出来了,到毕业时,更看得清楚:他不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聪明的学习好的多得是,与人家相比他不值一提;他也根本谈不上出色,如果可能,当然考研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可不用试他就知道,他考不上;他还早就感到挺不住了,他不仅不棒,简直是太差,从大四开学他就四处联络,寻找工作,转眼一年下来了,毕业也快一个月了,可他连个对他有留用意向的单位都没碰到。
干脆,我跟你擦玻璃吧。弟弟说。这时候,哥哥是个住宅小区里为高层公寓楼擦玻璃的清洁工,弟弟则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挤住在哥哥租赁的门洞子库房里打发时间。
胡说,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怎么能干擦玻璃这种粗活。哥哥说,你别着急,慢慢找,社会不会埋没人才,是金子总会闪闪发光。每天晚上,哥哥会一边把两个人简单的伙食搞得有声有色,一边帮弟弟畅想美好的未来。以后你有了能发挥才干的工作呀,想清闲都清闲不下来喽。
弟弟说,哥你是不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觉得我啥也不是。
哥哥说,别没上战场先怕死呀,我更啥也不是,可在沈阳不也混好几年了嘛。
这时候,弟弟陷入了一个找工作的怪圈。不能说偌大个沈阳就没有适合他的工作,可最开始,他要求挺高,一般化的单位对他有兴趣,他对人家却瞧不上眼。或者说,他对一般化的工作也能接受,可选择时,哥哥的眼光和志向让他左右为难,让他觉得,去做一般化的糊口工作,都对不住哥哥。难道哥哥千辛万苦地供他七年,就为他随便干点什么领份工资吗?换个角度说,只做个一般化的工作,只做个与学术学问及才华才干都没关系的工作。还读大学干吗?如果生活的目标就是每月挣份大城市的饭钱,那七年前哥俩一齐出去闯,到这会儿,没准他们的居留地还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了呢,沈阳根本不在他们考虑之中……这样,弟弟就一直瞄着那些不太一般的工作,那些他能看得上眼,特别是哥哥能看上眼的工作。可一段时间下来,撞多了南墙碰多了壁,再加上与其他同学沟通交流,方知道,不太一般的工作并不好找,连一些有关系有门路的同学都屈尊接受了一般化的工作,他实在没道理非得学以致用专业对口单位体面收入丰厚。但他很难让哥哥也理解他意识到的这些。虽然哥哥只大他一岁,他们的生活也一直没有太大的距离,可不知为什么,哥哥却越来越像个保守的农民那么刚愎固执。他坚持认为,读过大学的就是人才,而弟弟尤其是个人才。天生我材必有用,他以一个老江湖的豁达口吻安慰弟弟,只要你不放弃学习,人离开课堂了心不离开课堂,你的前途就不可限量。他指着身边的半导体收音机说,国务院决定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了,沈阳需要大批你这样的人才。
弟弟强忍着不与哥哥争执,但他认准了哥哥已是一个僵化冥顽的老脑筋,一个只能给人添乱的不合时宜者。道不同不相与谋,他认为,再接受哥哥翅膀的庇护,他都会闷死。他渴望有勇气不辞而别,远走高飞。于是有一天,他就真的别了飞了,只是,他的别由最初的不计后果又变得循规蹈矩起来,他的飞也由起始的没有目的而变得目标明确了。
那天,哥哥出门干活去了,他九点多钟才睁开眼睛。躺在床上,他一边打开半导体,一边没滋没味地吃馒头咸菜,吃的时候,他忽然产生了一阵冲动。那是一种性欲的冲动,那冲动的缘起,大概与半导体里女主持人的嗓音有关。他泄愤似的推开馒头咸菜,关掉了半导体。可想一想,他没顺势起床下地,而是闭上眼睛,收拢双臂,缓慢地完成了一次手淫。手淫之后,他清醒了些,但也更加沮丧,在沮丧中,他穿好衣服,清点一下兜里的钱,又从纸壳箱里拣出几件换洗衣裳,昂头挺胸地冲出楼洞库房,顺着马路朝火车站走去。他身上没多少钱,他不知道那钱能让他登上哪列火车,那火车又能把他带到哪里。但他打定主意,不论火车把他带到哪里,那个地方好还是坏,他都不会再回来了。不回沈阳也不回家,还不与任何亲人熟人保持联系,他希望,从此他能在亲人熟人的视野里消失,能成为一个什么也不欠别人的人。我的死活好赖,是我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这样想着,他不免生出些决绝的快意,并经。由那决绝,还洞穿了许多障目的遮蔽。让哥哥供养这么多年,念完高中又读了大学,看上去像捡着大便宜了,可那便宜,更是一条无形的锁链,早将他束缚得没了自我。弟弟想到了“戴镣长街行”这样一句话,仿佛还听到了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他知道,由于那锁链是亲情编的,是爱编的,他连挣脱它砸碎它的理由都找不着。不过现在,他渴望为自己找到理由。
可走到临近车站广场的马路拐弯处,弟弟的脚步渐渐慢了,然后停了下来。不是他不想走,而是没力量走了——当然那力量与腿脚无关。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对恩重如山的哥哥来讲,不仅仅是失礼失敬,简直就是残忍残酷!他瞄一眼左右,似乎已看到,哥哥正疯疯癫癫地走街串巷,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喊着他,当哥哥横穿繁忙的马路时,忽然与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在了一起……他抬一抬头,仿佛又看到,四处寻他不得的哥哥已神志恍惚,当他攀上窗台擦玻璃时,不知是为了够块抹布,还是为了抓住一闪即逝的某个幻影,他双脚踏空,身子一晃,从高高的楼上掉了下来……弟弟不敢往下想了,他觉得他已经成了罪人。他相信,如果他真的从此失踪,爸妈也许倒没什么,他们的肉体和情感早麻木了,难过几天着急几天,哭喊几天咒骂几天,就会没事;但他的失踪,却肯定会击垮哥哥,即使哥哥不撞死摔死,也会忧郁而死,痛苦而死,悲伤而死……想到哥哥正在死去,正在死于自己的想象设计,弟弟心里别别扭扭的,他感到自己太缺德了,他暗骂自己没有人性。但同时,他又不能不承认,只要哥哥不在沈阳,他身上的压力就会减轻不少,他心头的紧张感也能部分地解除,那样一来,他就既不用不辞而别也不用远走高飞了。如果他独自待在沈阳,他同样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或好或赖,都与他人无涉,不必再去一处陌生的地方寻找机遇或躲避责任。毕竟,熟悉让他害怕,陌生更让他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