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太平狗
作者:陈应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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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铺的牌子和雨阳篷被吹得啪啪嗒嗒乱响,风沙弥漫,人睁不开眼睛。寒潮下来了。
程大种没想到会遇上这场寒潮的,倒春寒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老山里都已经暖和了,老婆陶花子给他准备所带的衣物时,他坚称别带这么多,硬是把毛衣绒裤放家里了,身上就一件老婆织的旧毛背心,轻装出行。城里的风像刀子,因为你没地方可去,没有一个可躲的茅棚或山洞。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房子,可你进不去。高楼高得望断颈子,无数个窗口和门,那不是你的。背着一个山里的背篓的程大种,带着一条与他一样冻得瑟瑟发抖的狗,行走在街头一今夜到哪儿去投宿呢?
狗望着默默无语的主人。程大种没看那狗,他的目光停在了高架桥下的一块地方,那儿避风。有几个拾荒人或者乞丐或者傻瓜聚集在那儿,围着一小堆半燃不燃的火。火很好,柴烧的火很好,很接近神农架。冷了,拾一抱柴,架上,点着,人就暖了。在石崖下,在山洞里,也是几个人围着。
程大种就走过去了。
一个犬牙交错、头发深长的流浪汉对着不肯停息的北风正窝着一肚子火,见一个人牵了条狗走过来,是想避风的样子。他于是找到了挑衅的对象——在黑暗中突然给使了一个绊子,程大种就一个踉跄。
“狗!狗子!狗!”
流浪汉恶躁地吼叫着,抄起一块砖头就砸那狗太平。一砖头砸在太平的头上,太平顿时天旋地转,嘴里发出哀叫声。程大种见人砸自己的狗,就拿眼找挥砖人。
“狗又没咬你。”他查太平的伤,太平浑身战抖着。这时一个老者拦住了撒泼的流浪汉,并向程大种示意他可以不管,可以坐在这里,坐在他们一堆,可以烤火——假如他不想走开的话。
程大种因为整个的表情跟他们一样:无家可归,从装束到神色。那些人就以十分遥远的、敌意的目光接纳了他,有些人还在咕咕哝哝,估计是喃喃自语。火很小,狗和人很大,程大种挤不进去,也没想挤进去,坐在可以伸出一只手去取暖的外围。因是高架桥的下坡,很矮处没有风,几乎没有,还有一扇水泥墙,程大种就慢慢靠上了那堵墙,屁股下也悄悄塞进了一个草垫。
一个遛狗的人横过了马路——被一条苏格兰牧羊犬拽着。那狗看到了太平,就要来嗅嗅它了。狗嗅着狗,不管它脏不脏。一只是干净的喷香的狗,一只是肮脏的发臭的狗;一只精神抖擞,激情澎湃;一只神情倦怠,要死不活。可两只狗都十分高大,差一点就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但被那城市狗的主人给呵斥住了,并下力地把那城市狗拉开。两只狗以狗的语言吠叫时,太平就显示了它喉咙的粗壮,是一只喊山的嗓子,胸腔有积蓄,气流宏大,吸海垂虹,可以产生坚定堂皇的回音。它还在吠,好像是在继续与城市犬交流,表达自己的礼仪,也表达着自己的存在。以太平的见识,它没有见过这种苏格兰牧羊犬,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这香味带着令人沉醉的高贵,这是神农架所有的狗没有的。多香啊。太平回味着那狗身上的香味,突然身体有些回温苏醒了。
风依然在残酷无情地吹,太平还在叫着。它的叫声听起来像是对这个城市的一种警告。至于它让城市小心什么,那是不知道的——它确有一种震慑力。
那些烤火和聚集的城市流浪者们这时都不敢出声了,都缄默着,抱着膝盖,不敢再对程大种怎样。那个想给他和太平一点颜色的男人也不再发难了,闭目养着神,并躲着太平。程大种这时才回过神来:有一条狗多了个胆啊!这跟咱山里一样,在山里砍柴采药、出坡干活,跟上条狗,就啥也不怕了。坏人不怕,野兽不怕,迷路也不怕。
狂风依然在马路和人行道上狂吼,行道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患了癫痫,发出受虐的呼叫。寒冷和凄伤此时像把剑刺穿了山里汉子程大种。他唯一可以抱着的就是那条狗:太平,被他几乎置于死地的狗。现在,太平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唯一散发着神农架深山丫鹊坳家中气息的东西,它那从肚子里发出的温热在一阵阵安慰着程大种,并且暗暗帮他抵御刀割般的寒冷和心酸。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哪,他在想。不出来又咋办呢?娃子要上学,老母亲好在死了,可自瘫痪之后,加上办丧事,亏了一笔债。收成少,人又没什么本事,不出来找点事干怎么办呢?出来之前,瘫痪叫唤了三年多的老母亲终于闭气了,到天堂享福去了,他也舒了一口气,就想到山外透透气,挣几个钱,然后再打理这个家。希望总是有的,特别是当老一辈的累赘卸下之后,人的担子好像遽然轻了许多,心中有一种隐隐的愉悦。这一点不假,久病床前无孝子啊。我程大种这三年来为妈端屎端尿,擦澡洗身,尽到了一个儿子的责任,病得这么久,也该走了。
可是,我却走到了这里,出门不易哟!
有一种鼻酸。这时那个和气的老者要躺下来睡觉,也示意要程大种躺下来睡觉,还从自己身下拉出来一张草垫给他。程大种这才看到,老人家只有一条腿。程大种看他缩紧身子,把自己钻进一件黑黢黢的棉大衣中去。那些人也一个个钻进桥洞更低矮的地方,默默地躺下了。
火差不多熄了,夜往深处刺去,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程大种枕着背篓,平躺半卧着,狗像一个乖娃子偎在他身旁。他睡不着,看着城市夜空璀璨的灯火。光亮还是有啊,日夜不熄,可就是冷,阒静无人。无人的大街何必点亮这么多的灯呢,还有会跑的、会闪的、会变幻的霓虹灯;霓虹灯在大楼的顶上,孤零零地向天空传情。丫鹊坳的家没有这么明亮,可温暖,家中四壁被烟熏火燎像刷了一层黑漆,特别是厨房旁边的火笼屋。火笼屋啊,火笼屋。他想。火笼屋。火笼里总是有未燃尽的火屎,壅在那白灰里,什么时候再烧,把火屎拨出来,架上柴,火笼就又燃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光撩人,人就从寒冷中回到了人间。那壅在灰烬中的火屎,早晨起来总是燃的,那就是灰中埋存的火种,跟庄稼地里的种子一样。有火种,添两把柴,一天热气腾腾的生活就又开始了。冬天我们并不害怕。火一燃,将那铜炊壶的隔夜温水倒出来洗脸,再续上水烧茶,给娃子烘热衣服催他们起来去上早学。然后喝茶,煮汤汤水水的饭吃,门外的雪与风那不是咱十分关心的事了。反正是冬天,反正是要下雪和起风的,冬天就是这个屈样。可城里的春天比咀山里的冬天还冷啊……对了,还有那挂在头顶的一排排腊肉,陈年的,熏成黑炭色;新鲜的,也不几天就熏成了板栗色,透出一股子松针木脂的香味儿。走进火笼屋,全是那腊肉香味——肉是吊在楼梁上的,在楼板上——其实只是用细竹稀稀织成的楼板——炕着因山里过早下雪还来不及成熟的苞谷棒子,靠火笼的热量慢慢炕干,就叫了“火炕籽”。这火炕籽苞谷磨出的粉做的糁子,跟腊肉一样,也有股松香味儿,吃起来那个香呀……鸡笼也在火笼屋里,农具也在火笼屋里,猫狗也在火笼屋里;打盹儿、唱山歌子、逗娃儿玩也在火笼屋里。这火笼屋总像个碉堡,坐在厨房旁,与厨房相通。它不是火塘,火塘在堂屋。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