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房子事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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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购房都要讲折扣,哪有你这样的,人家说多少你就付多少。”梁夫人嘟哝。
“那是小市民。”梁夫人越不满,梁守一的情绪越逆反。但他脑子其实是清醒着的,他隐约觉得他其实是在跟自己争辩,是在说服自己。
“我们公司所有证件都是齐全的,你们尽管放心。不过资信证明还是应该看的,我现在就领你们去。如果你们认识开发商,折扣也有的,只是我们售楼部没这权力。”
梁小姐接完电话又回到他们身边,她已经什么都听见了。她长得并不是特别漂亮,但很可人,修长白皙,细小的眼睛亮亮的,嘴角上老是挂着笑,声音很甜,但不夸张做作,见谁都像是见着老熟人。
这样的女孩子让人觉得可靠。
草坪那边,小陈的车子已经回来。梁守一带着明显的嘲弄对梁夫人说:“走吧,去看资信证明。”
“真是。”梁夫人白了他一眼。
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两万块钱在验钞机里哒哒哒哒一眨眼就成片倒下,换回来的是一张薄如蝉翼的单据,梁夫人直到上车心还一阵阵抽紧。这辈子她是头一回一次性付出这么大一笔钱。她跟梁守一的家里都不时需要接济。要不是多少有些稿费收入,光靠工资能剩下什么。等到教育产业化,大大小小的学校教师可以明的暗的大把分钱了,他们又退休了。而今银行的那点存款,她还真不能想象平时是怎样一点一点抠下来的。忽然想起在一张什么小报上看到的一句话:钱不用你永远是富人,用了马上就是穷人。现在她真是体会到个中的味道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梁守一上车后也一直沉默着。整个这个午后,他一直在像个志在必得的运动员一样狂奔,现在,他忽然感到了冲刺之后的衰竭,呆呆地看着晃动的车顶。这样的冲动最终会是一个什么结果,他事先根本就没有仔细想过。他忽然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恐惧。
前面的两个年轻人好像意识到什么。梁平扭头说:“你们不会是后悔了吧?”
小陈接口说:“后悔什么?我要有钱,我早买了。”
梁平说:“我今天最高兴的是你们想通了。钱就是用的,不用等于没钱……”
“你说得轻松,好几十万呢,转眼就两手空空。”梁夫人说。
“怎么是两手空空?一套房子不在那里吗?老妈你这是典型的穷人思维,穷人和富人的经典差异之一就是:富人永远在算计别人的钱,穷人永远在算计自己的钱。买房肯定比存钱好。我们要是早两年买房,同样多的钱至少可以多买现在这套房子面积的一半。说来说去就是缺少眼光和气魄。”
“你有什么眼光,又哪来的气魄?”梁守一斥道,“不是因为你,我们会买房?”
“谢主隆恩。”
梁平看不见梁守一的表情,依旧嬉皮笑脸。他不知道梁守一这时候的心里怎样辛酸。
5
在那次好几个高校联合主办的学术讨论会上,梁守一属于与会学者中声望最高的那个档次。连本地商界也对他表示了极大的热情。
那天,梁守一讲演结束,由一群人陪着刚走进宾馆,被两个人迎头拦住。其中一位向另一位介绍:这位就是大教授梁守一先生。又向梁守一介绍:这位就是当地珠宝业老大洪老板。
介绍者是宾馆的劳经理。梁守一在一次偶然的闲谈中跟他聊到当地珠宝业的话题,当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意向,没想到他却认了真。
“走,上洪老板那儿看看去!”劳经理不由分说。
“欢迎!”洪老板很儒雅。
跟着的几位研究生一片雀跃,梁守一便不由自主。
这里是滇西要冲,汉武帝时代就对外开放了,内商外商云集在这里交易黄金珠宝、翡翠玛瑙、孔雀犀象、丝绢厨旌、水晶琉璃……近年来,这条西南古丝绸之路在长期沉寂之后重又复苏,各种各样合法的和非法的贸易繁荣日甚。其中最惊心动魄的除了海洛因,就是玉的走私了。
洪老板的商行很背静。路灯昏暗,行人渐稀,于是有了一种神秘气氛。接近商行,巷陌深深,庭院也深深;门户重重,花木也重重;柜台里玉器五光十色,竞相辉映,问及价格,一枚绿豆大的翡翠价值上万,一行人不由连声惊叹。洪老板倒是很谦和:黄金有价玉无价。做买卖是一回事,交朋友就另说了。
“这儿有毛玉吗?”梁守一忽然问。
“原来梁老师是行家啊。”洪老板眼睛一亮。
毛玉堆在库房的一角,都编了号,标明了重量,看上去同街上随处可见的石头无异,不同的是一端被小心剖开一个口子,露出晶莹剔亮的光泽。
“这些不敢说价值连城,拿去换条街应该不成问题。”
洪老板话不多,倒是劳经理沉不住气:“梁老师有想法尽管说话,我跟洪老板是老朋友,你不容易来的,洪老板肯定优待。”
研究生们也起劲地鼓动起来了:“梁老师,买!”
梁守一眼睛在各人脸上亮亮闪过一通:“买吗?”
洪老板在那堆乱石中挑出一块:“这是最小的一块了,光是进价就付了一千五。您老肯与我交朋友,是看得起我,五百元就奉送了吧,不成敬意。”
梁守一接过那块毛玉,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玉的反光在他的眼镜上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所有人都屏心息气地注视着他。
“这块玉,如果脱手,能有多少收入呢?”不知谁问道。
“这就看怎么脱手了。如果加工成器,那么,一个猫眼值多少,你们刚才都看到了。这么大一块毛玉,能加工多少猫眼,也可想而知。如果就这样脱手,到昆明就能卖五至七千,到桂林就能卖上万,到广州或许就是两万以上。”
这可能么?梁守一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似乎无助地面对一个生死抉择。
洪老板说:“不买没关系,看看也好。我指望通过你们传信息呢。”
洪老板和劳经理的热诚首先打动了研究生们。
“梁老师!”他们觉得梁守一正在眼睁睁地失去一笔可观的财富。
梁守一弓着背,因为过量吸烟而发黑的嘴唇嚅嚅翕动,把那块毛玉重又反过来顺过去地看了半天,剖面的反光在他的眼镜上重又映出两点幽幽的翠绿:“真有那么大价值?”
洪老板很仁慈地看着他,笑而不答。
研究生中的一个北方汉子急了:“梁老师拿回去想一晚上,明天一早你如果还觉得不放心,给我好了,我给你一千元。”
“这是什么话。”梁守一眼睛锐利地一闪。
“反正我说话算数!”似乎是有了坚强的后盾,梁守一下定了决心。只是数钞票的时候,手仍然微微发抖。
洪老板说,刚刚你们那是笑谈。如果梁先生最终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早上退回就是了。这一千元你先拿回去,决定了,再让劳经理转我。
“决定了。”梁守一抱定了那块毛玉,现在他似乎是害怕卖方变卦。
回宾馆的路上,人们簇拥着梁守一以及他捧定在胸口的那块毛玉,不禁放浪形骸,当街大声吟唱起汉代就在当地流传的《博南歌》:
汉德广,
开不宾,
渡博南,
越兰津,
渡澜沧,
为他人。
当地陪同因为什么事耽搁没赶上梁守一他们出门,一直在宾馆大堂等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去。他从梁守一手上捧过那块玉,掂了掂,问:“多少?一千块?”
“上当了?”
“我不能说你上当了,也不能说你没有上当。不过在这地方买到假宝石,那是家常便饭。”
“假宝石?”梁守一笑意顿消,一下跌人冰窟。
梁守一一直注意的是价钱的高低,根本没有想到真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