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房子事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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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守一问梁夫人,冰箱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中午好不好多做几个菜。又让梁平请欧阳过来用个便饭。梁平笑说,欧阳哪有时间陪太子读书,他恨不得让我们帮他去应饭局呢。梁守一脸上没怎样,心里一阵黯然,这个世界真的跟他没有多大关系了,老朽一个,连酬谢的资格也没有了。
8
梁守一醒来的时候,看见一大圈眼睛鼻子嘴巴在自己头上旋转。
“总算醒过来了。”
隐隐约约听见哪个人出了一口粗气。
后来知道,那个最先出粗气的是欧阳。如果梁守一从此一睡不醒,他就是杀人犯。他那个倒霉的电话是梁守一午睡未醒的时候打来的——梁守一这个午觉睡得很香,快到晚饭时间了,还在发出轻轻的鼾声。接电话的是梁平,梁守一忽然一个激灵醒过来,他想应该是通知他们去取回定金,却听见梁平气急败坏地怪叫起来。
欧阳在电话里告诉梁平,他那个朋友被开发商许总的助理骗了,许总不是出差,是跟一伙开发商老板躲到香港去了。听说上面下来了打压炒房的政策,他们估计会出现退房的风潮。你们的定金要拿回来怕是没有指望了。
“我日他八百代祖宗,这么大的变故居然就让我们撞上了!”欧阳恶狠狠地骂着脏话。他越是想说明不是自己没面子,就越是显着无奈。
从被窝里坐起的梁守一怔怔地看着梁平扭动的背脊,忽然觉得胸口被人猛扎了一刀。
家里人怎样叫的救护车,怎样进的医院,梁守一全然不知。进了抢救室之后,他两次停止心跳,两次都在电击后从死神怀里转回来。幸亏那天值班的是个老专家,临危不乱,就是这样的老专家也给他吓得满头大汗。他心脏病突发之后,动脉血管堵塞,不得不用抗血栓药打开动脉血管,致使心律失常,引发心跳骤停。同样的病情,不久前英国似乎发生过一例:一个患者在二十分钟里三十二次与死神擦肩,奇迹般生还。老专家只是听过,自己从没有过临床经验。
“要谢就谢你先生自己吧。”老专家一面擦着汗,一面对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梁夫人说。
梁守一和那位英国患者的另一个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一贯的健康的生活方式,烟酒不沾,起居有度,无任何不良嗜好,日子过得就像电脑程序一样精确有序。否则,他难逃这一劫,再高明的医术也帮不上忙。
那天最有喜剧性的是梁小姐。傍晚她又给梁家来了电话,没人接又打到梁平的手机上。当时梁平正在抢救室外的走廊上痛不欲生,听到梁小姐的声音简直想杀了她。
“我们在医院!”梁平恶声恶气地打断她。
不管梁平的口气怎样凶狠,怎样不耐烦,梁小姐还是坚持问清楚了他们为什么在医院,在哪家医院,随后很快就来了,还捧着一只插满鲜花的大花篮:“梁老师身体挺好的嘛,怎么……”
“你来干什么?哪个让你来的?”梁平横在梁小姐面前,虎视眈眈。
“我来看梁老师啊,不行吗?”梁小姐很无辜地睁大那双细小但亮亮的眼睛。
“你们不要逼人太甚!”梁平的脸涨得通红,手掌一下攥紧一下松开。
梁小姐有点给他吓着了,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是我们经理让我来的。今天上午他才告诉我,你们不想要那套房子了,要退定金。刚才他又让我通知你们,随时可以来办退款手续。你们是真有办法,这本来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远处滚过一阵雷声,梁平一时反应不过来,表情一下凝住了。
“你怎么啦?你不会有什么事吧?”梁小姐更加紧张了。
“里面请吧。”好半天,梁平说。
梁守一已经醒来,睁着茫然的眼睛静静地躺着。
护士接过那只大花篮,说:“行了行了,患者现在不能打扰。”
梁平低声请求:“就让她说一句话。”
梁守一木然地听着梁小姐的轻言细语,嘴角动了动,缓缓闭上眼睛。
梁夫人蹑手蹑脚地绕过病床,把梁小姐送到门外,双手抱着她的肩,端详了好久,哽咽着说:“谢谢你!”
梁小姐受宠若惊,觉得自己今天碰见的尽是怪人怪事。
一直冷眼旁观着的欧阳总觉得这样的主动殷勤有点可疑。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商人有什么仁义!事先他们并不知道梁守一因为听说定金退不了突发心脏病,就是知道,也未必就如此人道主义。这样的风云突变,其中必有蹊跷。想想,走到院子去给他那个朋友打电话。
很快就弄清楚了,梁守一订购的那套房子,那个开发商许总已经用半卖半送的价许诺给了开发区一个头的亲戚。事情是几天前在酒桌上定的,许总走得匆忙,忘记了通知经销公司,直到助理给他打电话请示退梁守一定金的事,他才想起来。助理想表现自己也算是个公司上层的核心人物,马上就把这些告诉了欧阳的那位朋友。
欧阳合上电话,转身回到病房,一把扯出梁平:“机会来了。”
欧阳的两只三角眼狼似的闪闪发光:“你们的定金不要退了!明天我陪你去交首付。”
“什么意思?”梁平懵懵懂懂。
“去了你就知道。记住,我们这次去交首付不必带钱。”欧阳斗志昂扬。
9
听说梁守一心脏病突发,校内外的新老领导、新老同事、新老学生纷纷要来慰问,梁夫人在电话里一一挡驾。
梁守一也确实必须静养。他在医院的抢救室呆了一夜,说什么也要回来,九头牛也拉不住。那位老专家再三说,那你必须保证卧床,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否则一旦再出事,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梁守一乖孩子似的诺诺连声。
“怎么会搞得这么满城风雨啊。”梁守一重新握住接过电话回到床边来的梁夫人的手。
“救护车都进院子了,还能不惊动?”梁夫人仍然心有余悸。
“没想到生了病倒成了要人了。”梁守一很感慨。
“原本就是你自己孤僻,自绝于社会。”梁夫人埋怨着,又轻轻地抚摩梁守一那只握着她的手。
“是啊。”梁守一咧咧嘴,笑得有些天真。
梁平看看安顿妥了,进来打招呼,说他去枕流人家售楼部。梁守一叫住他,让他好好谢谢欧阳,这年头还有这么热心的年轻人,难能可贵,要不是欧阳,那两万块钱就泥牛人海了。他认定枕流人家售楼部最终决定退回他们的定金,还是欧阳的关系起了作用。
“我今天去取的不是两万块,是两万块的一倍。”梁平忽然觉得一股气直冲脑门,极力控制了一个晚上的兴奋再也控制不住。昨夜他怕父亲的心脏受不了乾坤的再一次突然倒转,现在他觉得说出来对父亲的心脏未必无益。
欧阳后来向梁平详细讲了他的计划:对方哪来那么大的热情?真的立地成佛了?见鬼!我们选的那套房子他们已经无法兑现了。正好我们要求退定金,他们也就正好做顺水人情。现在我们偏偏不退定金了,而是在期限的最后一天——也就是今天去交首付款。他们唯一的退路当然只能是跟我们协商,请求我们重选一套。我们又当然是无法接受这样的协商结果。这样,对方的处境就只能是一个:毁约。而按照对方自己印制的合同条款,买方毁约没收定金,卖方毁约赔付定金的一倍。
“真正是福兮祸所伏,几天之内不费缚鸡之力就可以白赚两万。”梁平越说越来劲,满头大汗淋漓而下。
梁守一凝神看着他大开大合的嘴巴,脸色却越来越严峻。忽然淡淡地却是有力地说:“免了吧,你们!年轻人,还是讲一点恕道、讲一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好,得饶人处且饶人……”
梁平急了:“恕道是以直道为前提的。如果换了他们,会饶我们么?凭什么他们可以罚我们没商量,我们却要放弃有权得到的赔偿?”
“人之过误宜恕,而在己则不可恕;己之困辱宜忍,而在人则不可忍。这样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懂得的。”
梁平低下头,嘴里嘟嘟囔囔:“忍,忍什么忍!你都忍成什么样了!”
后面一句没说出来,临时改成“他们懂么”?
“他们不懂,你就有理由不懂了?”梁守一的呼吸有点吃力起来。
“听你爸的!”梁夫人喝道,“成什么话嘛,得理不让人是市井小人的行为。我们什么人家,跟他们一般见识?”
“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梁守一叹了口气。
梁平走了,外面的吵闹声随之一拥而人。汽车的轰鸣,禽畜的喧嚣,顽童的嬉戏,小贩的叫卖,沸反盈天。梁夫人起身去关窗户,早上从医院回来时他们打开过窗户透气。
梁守一握着她的手不放:“莫莫,就让它开着。天籁固好,到底不如市声亲切。”
又记起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梁夫人也神往地看着那扇半开的窗子:“说起来也是,在这里住惯了,未必舍得离开。”
梁守一说:“那点存款我看都给梁平他们算了,今后买不买房子由他们决定。你要想住新房子,就跟他们去。我是哪里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终老。”
梁夫人说:“是真老糊涂了吧,你!我想买房子还不是为了你,你不走,我要住什么新房子?莫名其妙!”
说着,眼角里洇出泪光。
梁守一捏了捏梁夫人的手,衰弱的心里一阵柔软。看着梁夫人那样子,很是不忍,打趣说:“向你请教啊。”
就念道:
存款诚可贵,
房子价更高,
若为心脏故,
二者皆可抛。
又问:“如何?”
梁夫人开颜道:“好呀,一场周折倒成就了一位诗人。”
梁守一说:“承蒙夸奖。”
2006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