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房子事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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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终交付的房比样板房缩水的事多得要命,楼盘建到这种程度业主都可以去现场的,他们不让你们实地看房就是有鬼。”欧阳在电话里说。他们岂止是不让“实地看房”,连工地的围墙也不让靠近。
  梁夫人说过要看开发和经销的资信证明,梁小姐答应得很爽快,因为梁守一反感,梁夫人没有坚持,梁小姐也就绝口不再提起。而本来他们是应该主动把那些东西拿出来的。
  所有这些在在都证明着,欧阳没有瞎说。梁守一虽然老是教训儿子,但心里却明白这年头的世界是儿子辈的世界,发言权并不在他那里,他那双晶体老化的眼睛看什么都像是隔着毛玻璃。对梁平结交的那个圈子,他从来没有在心里轻视过。欧阳说得很对啊,为什么不能等一天?为什么不能打个电话?从他那个买房的冲动形成到交出那两万块钱,中间有足够的时间让事情逆转,他却像是吃错了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固执,这样蛮不讲理。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一条也做不到。这哪里像一个接近古稀之年的人的行为。简直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一辈子凡事都掂量再三,那么小心谨慎。老了老了,却忽然走起了极端。他的房地产知识几乎等于零。但他居然可以不做任何了解,不做任何比较,也不听任何建议,不顾最起码的商业规则,连最起码的买方权利也放弃掉,就一意孤行,贸然从事。这是病态!他真是老了。老了才会这样喜怒无常,把要命的大事当儿戏。梁守一的手死死地抓着被单,松一阵紧一阵,每次都比前一次更用力。心口那儿也像有一只同样的手在抓。他止不住哼出声音来。
  “结果未必就一定是那样,欧阳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
  梁夫人的手从她自己的被窝里伸进来,抓住梁守一的一只胳膊,冰凉,微微颤抖。她可以指责他的,却没有。什么叫患难夫妻?这就是。
  “他们不会错的,是我太冒失了。对不起。”梁守一嘟哝说。
  “什么对不起啊,你的心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为了梁平和我。”
  “太冒失了。”
  “别想了,大不了就是那两万块钱要不回来。”
  “现在就看欧阳的了。”梁守一在黑暗中睁大昏花的眼睛。
  下午欧阳来过了,说那两万块钱定金他负责收回来,他不相信这么点事还办不了。他说得越肯定,梁守一反而越没有信心。合同书上写得铁板钉钉,如果是他毁约,定金就全部没收。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
  “法律?”欧阳笑起来。
  也是啊,法令滋彰而盗贼多有,那些堆积成山的法律如果真的有用,他们会活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吗?现在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欧阳的神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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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上欧阳就给梁平来了电话,说他昨晚跟一个朋友泡了一夜桑拿,那人跟枕流人家的开发商以前在南边合伙开过妓院,现在虽然各做各的生意,话还是说得上的。让两位老人家只管放心。
  梁平转达的时候神气活现,差不多是在卖弄,。
  “你得意什么,钱要是能拿回来也是人家的本事,再说,也就是拿回了自己的钱。”梁夫人嗔道,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对儿子的得意。
  梁守一的心情则有些复杂:从昨天中午开始像是一直被人死死揪紧的胸口突然一下松开了,却又松得不那么舒畅。他们一没有为过官,二没有像而今学校里的那帮所谓专家教授那样私分过昧心钱,那两万块钱是他们凭着自己的学问一点一滴赚来的,清清白白。现在要以如此方式拿回来,却不免龌龊。哪里高兴得起来?
  看看梁守一的脸阴着,几个人也就停止了说笑。梁平懒得上班,在家里陪着父母等欧阳随时可能打来的电话。
  绵绵的春雨今天又下了起来,细细的,密密的,冷冷的,没有个完。南方的雨季很是烦人,湿度很大,屋子里面也到处湿漉漉的,衣柜的镜子蒙着一层雾水,墙面凝着水滴。即便什么事没有,这种天气也会让人觉得闷,觉得忧郁。
  何况他们心事重重。
  欧阳之后,枕流人家售楼部的梁小姐来了一个电话,很客气地向他们一家问早上好,顺便又问他们今天是否会去交首付款,并且特地说明她昨天因为等他们,推迟了下班,今天家里有点事,想早点走,并不是催他们。得到否定的回答,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别忘了包括今天在内还有三天啊,过了期限真会没收,他们很厉害的。她把自己那一方说成“他们”,似乎跟买家成了一伙。
  梁守一自然没有跟梁小姐说打算退款的事,只是说有一笔银行的定期存款到期的日子不凑巧,提前支取利息上很不划算,正在考虑向亲友借款。梁小姐的电话再一次把他们的思路集中到了一点:欧阳真有那么大本事吗?毕竟毁约的是他们这一方,法律是摆设,到了他们这里就是刀山火海了。欧阳不过就是一个给电视台拉广告的,多少晓得一点黑幕罢了,相对于社会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最多就是一个活性稍大点的微生物。把希望寄托在这样微乎其微的一个角色身上,不止是太脆弱,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仿佛是针对着他们的疑问,欧阳及时来了电话,说他那位朋友已经找到了开发商许总的助理——他们也是很熟悉的,对方答应得很痛快,小事一桩,他本人就可以做主的,许总这两天在外地,他会去电话报告一声,然后跟几个董事会成员通个气,再通知销售公司的刘经理退款。欧阳并且从他朋友那里得到了刘经理的手机号。欧阳说这些的时候胸有成竹,轻描淡写,像是从桌上掸去了一点灰尘,远不像梁平那样一惊一乍。他那个朋友在省电视台做的广告,每次收费都是最低的,又总能挤进黄金时段。电视台的收费标准并没有降低,减少的只是欧阳的提成,所以欠欧阳的情。
  放下欧阳的电话,梁平立刻就拨了刘经理的手机,果然不错。刘经理听梁平说完,酸溜溜地说,我们这里从来没有退定金的先例,要是许总发了话,我们照办就是。
  “谅你也不能不办。”梁平差一点说出声来,又强噎了回去。
  现在可以说,事情是真正的有了转机。海平线上看见了桅杆的尖头,母腹中听见了婴儿的躁动,东方天空出现了日出的霞光,一直笼罩在屋子里的挥之不去的阴云总算散开。
  梁守一板在脸上的深刻皱纹渐渐柔和,又渐渐恢复了务虚的心情。他首先反思了自己这次一反常态的失误:事情本来是明摆着的,跟他一块退休的高先生随儿子移民加拿大,这么多年了,一直租房,就是不肯买房。他们既不是没钱,也不是要攒钱,就是不想让开发商和银行赚他的钱。房地产和给房地产放贷不就是西方资本主义的两大支柱么。加拿大还知道住房市场化为主,福利性住房补贴为辅;我们呢,眨眨眼就从单位分房把你推到市场买房,商品房畸形高价,房地产成为最大的暴利产业。又从房改说到社会分配的不公。同是公有制,不同的地区、不同的部门、不同的行业,收入天壤之别。像梁平所在的这种被边缘化的事业单位便永无出头之日。又从这不公说到当下的两极分化,学校的新贵们那次组织他们这些退休的老教授参观新校区,无非是向他们炫耀所谓政绩。转了一圈,正赶上下课,从各个教学楼涌到主干道的学生如同洪流。四十出头的校长很有气魄地介绍说,今年我们一口气扩招了一万多,一个学生交一万,就是一个多亿,云云。参观完了,是十几桌很丰盛的宴席。梁守一没有躬逢其盛,悄然坐了公交回家。他刚刚在学生宿舍看到一个背着又烂又脏的铺盖卷来给儿子送钱的山区老农民,一路上过市走县,都是在街上露宿。那些宴席上堆着的就有从这样的农民身上敲出的骨髓。所谓天之道在损有余以奉不足,人之道在损不足以奉有余,诚哉斯言。
  窗子忽然亮起来,临近中午,天又放晴了。春天就是这样,忽寒忽暖,乍雨乍晴。漫天依然浓厚的云团裂开了缝隙,虽然不见阳光,还是可以感觉到那缝隙后面的阳光的力量。至少,雨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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