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枝岈关

作者:武 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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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哥好像太累了,他仰躺在床上,声音很远地说,咱爹过去不容易呀!赤卫军,不就是儿童团吗?都是一群孩子呀!再看现在的孩子,唉!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我是真想听他们多给咱讲一讲爹过去的事情,我听不够呀。
  三哥问我,你说咱爹,那时也是不到二十岁呀,就带兵打仗了,面对刀枪,那么男子汉,你说当年要是咱们俩,能像爹那样吗?
  我说,这不好比吧。
  三哥说,不是不好比,是不敢比!你说爹他怎么从来不跟咱们说这些事呢?大别山,枝岈关,我们应该早来呀。
  我说,那就多呆几天吧,哥,什么事非要提前回去不可,多呆两天吧。我也是想多知道一点咱爹的事,以后恐怕很难有机会了。你说呢?
  很少叹气的三哥又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我发现他非常感慨,同时也发现,现在三哥想要更多了解父亲的心情,与他想要快点找到父亲老宅的心情是一样的。
  还好,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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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天上午,徐明祥果然把老八叔带来了。他介绍着身旁的老人说老八叔已经七十岁了,过去的事情特别清楚,有什么就问他吧。我和三哥看着这个老八叔,他个子不高,脸特别黑,头发已经花白,眼泡又红又肿;但他神态举止很沉稳,没有山里人的胆怯,一看就是一个很有阅历与身份的人。
  可是徐浮安没有出现,他是应该来的,可是他没有来。我三哥也没有问,他只是例行地招呼老八叔入座,然后让我沏茶,摆出一副恭请老八叔的架势。
  老八叔很客气,他坐下,寒暄一番后,不时把目光在我与三哥身上扫来扫去。
  三哥喝了口茶,直截了当地问老八叔,是否认识当年一个叫徐小孩的赤卫军,后来当了解放军,还在此地剿过匪。老八叔立刻说,他小的时候亲眼见过大名鼎鼎的徐小孩。我三哥直来直去,说他就是当年那个徐小孩的儿子,是来找老宅的。
  正如我三哥所预料的那样,徐明祥听我三哥说后,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那样子真的已经在他的掌控和预料之中。
  老八叔说,你家老宅我知道。
  我三哥说,既然知道,那现在就走吧,去看老宅。
  老八叔说,现在不能去。我三哥大惑不解。老八叔解释说,你爹过去的宅子,现在是小学校,孩子们放假了,锁着门,不让进。
  我三哥更糊涂,现在不让进,中午就让进了?
  老八叔嘿嘿一笑,我有个熟人,他中午在,咱们中午去。
  我三哥立刻说,那也好,那您就再给我讲一讲我爹过去的事吧。
  老八叔朝我三哥挑起大拇指,乖乖,你爹是个英雄呀,老人家现在还……
  我三哥说,已经去世多年了。
  老八叔哎了一声,对我三哥说,你是英雄的后代呀。乖乖。
  老八叔说再早前的事,他都是听说,可抗日期间的事,那可都是他亲眼所见。他就讲一讲他亲眼所见的事。
  老八叔告诉我们,抗日期间,日本人占领了省城,也到过大别山的其他一些山区,但是没有来过枝岈关;因为这里离着省城太远了,而且地势险峻,全是山路,到处都是茂密的树林,日本人不敢来。
  日本人不敢来,但是好多国军和党国的大官都跑到枝岈关来了,都到这里避难来了。大官们一来,枝岈关热闹了。不长时间,这个原本不大的山村,又来了许多山里人从没有见过的人,比如烫着爆炸头穿旗袍的女人,戴墨镜拿纸扇的贩卖鸦片的人,还有贩卖枪支弹药的人,把小山区搅得乌烟瘴气。
  这时的徐小孩已经参加了共产党,当了游击队的队长。
  那时共产党的游击队真是太不容易了。他们打日本,国军打他们,他们是腹背两面受敌。这时徐仁易已当上了国民党的上校团长,带着二百多人的队伍,专和共产党游击队作对。
  徐小孩的队伍和徐仁易的队伍经常交火,双方都恨不能一下子打败对方,但还是游击队势单力薄。徐仁易靠着枪多钱多人多,再加上心狠手辣,老百姓们怕他们恨他们,但又不敢得罪他们。对游击队,他们同情,不敢明面帮,背地里也不敢帮,因为一旦被徐仁易他们知道,那是要杀人的。所以游击队当时特别艰难。
  老八叔在说徐仁易这些“坏话”的时候,徐明祥坐在旁边坦然地听着,没有一点不自然。
  老八叔说,有一次两个游击队员受伤在山脚歇息,胆小而又贪财的山民报告了徐仁易,被徐仁易指派的人抓住了,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关押在郑财主的大院里,徐小孩带人营救,没有成功,他本人也被抓了。当时郑财主没在村里,到省城看病去了。徐仁易叫人把徐小孩捆成肉粽子,就在准备第二天要活埋时,又是黄芽儿在夜里,用酒把看守的士兵灌醉,把徐小孩放走了。黄芽儿又救了徐小孩一命。徐仁易发现是黄芽儿放走了徐小孩,大怒。这时郑财主也回来了,也是恼羞成怒,用皮鞭把黄芽儿抽得伤痕累累,还逼问她第一次是不是也是她放走的徐小孩。黄芽儿勇敢地承认了,痛骂郑财主夺了她的身子,但夺不走她的心。她的心是永远向着徐小孩的,她永远是徐小孩的人。郑财主妒火中烧,后来徐仁易竟用大砍刀砍掉了黄芽儿的右脚!
  我三哥转脸对徐明祥特别激动地说,你爷爷够狠的,要是遇上了我,我非得把你爷爷杀了!
  我三哥又逼问一句,我爹和你爷爷势不两立,你说咱俩怎么办吧?
  徐明祥无所谓,并且笑起来。他说,枝岈关的人,上辈人杀杀砍砍的,那是他们的事。后辈人现在生活在一起,没人记仇。你是大地方的人,咋比我们还小心眼呢?
  我发火了,说,这不是心眼大小的问题,什么事都应该有个说法,起码不该这样糊涂。
  徐明祥张大无辜的眼睛说,不糊涂又怎么办?难道还要把我老爹爹从坟里拉出来给你们认个错?
  我气愤之极,站起来,端起手里的茶水泼向徐明祥。茶水泼了他一脸一身,徐明祥只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了。他擦着脸,跟我三哥说,我不和你弟弟斗气,他还小。
  我三哥假装斥责我,但是都没站起来。我发现他是赞赏我的举动的,假如我要是打了徐明祥,他可能更高兴。我看出来,三哥比我还生气,他不过是在压着火罢了。但他还是要教训一下徐明祥。他说,你没有办法选择你爷爷,可是你应该有办法选择你自己。我看着你说你爷爷时那兴奋的样子,我就来气,从心里来气。
  我三哥用手指点着徐明祥,徐明祥不敢吭一声。我不知道是我三哥的身块吓住他,还是他的奔驰车和手里大把的钱。反正接下来,我看见徐明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笑着一张脸,迎着我三哥。我从心里看不起他,我知道,就为了从我三哥手里拿到更多的好处,他可能什么都能忍受。但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么些年他心里难道就真的对上辈人的杀杀砍砍都不记仇了?无所谓了?心眼儿这张筛子大得能过石子?
  我看着他那张被我泼过的脸,心里想不可能!他现在也许是恨死我们哥俩儿了,这恨可能是双重的——他既恨我们是徐小孩的后代,又恨我们比他有地位也有钱,只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敢流露出来而已。
  中午的时候,我三哥开着他的奔驰车,在老八叔和徐明祥的带领下,去那所小学校。
  门卫和老八叔打着招呼,拉开大门,放我们的车进去。下车前,三哥给了徐明祥和老八叔一人二百,说这是一会儿让他们俩吃饭的钱。两个人双手拿了,相互瞅瞅,连说谢谢。三哥站在校园中央,四处看着。学校的操场不小,很破旧,全是土地。周边的教室看上去得有很多年历史了,屋顶上长满了蒿草,风吹草动,寂静无声。整个校园像是刮一阵风就能吹散了一样,到处弥漫着呛鼻子的土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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