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大人

作者: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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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城墙。床底下光线蛮亮的,床底下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木箱。我和童蓓并肩趴着。
  你真的不怕?
  童蓓握着自己的袖口。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一点也没有想到害怕,而是兴奋紧张。我就要看到童蓓的手臂了,我又很怕她改变主意不给我看。
  童蓓一下子就把袖子掳开,她早就解开了扣子。我感到眼睛里一条黑影一伸一横,童蓓把自己的脸,已经贴在了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上。童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慢慢移动下巴,她的脸蹭着那个东西,随后,她真的把嘴贴在了那个黑乎乎、毛乎乎的东西上。床下的光线我适应了,我看到那完全是黑猪皮鞋一样的手臂,从手腕到腋窝,纵横龟裂般的皱纹,深得像铅笔刀刻过,它布满着淡黑色的毛,一厘米长短,往胳膊外方向倒伏,问或有几根特别黑、特别粗长的毛,竖起来,就和猪背脊上的猪鬃一样。可是,它的臂弯,就是我们抽血的地方,却有一块小橄榄形的白红色皮肤,上面有稀拉的白毛。像一只刚睡醒的眼睛。
  它很香。童蓓漂亮的脸,摩挲着那个黑色的手臂。她始终看着我,并不停地亲着那黑黑皱皱的皮。那黑皮有点发亮,就像是我爸爸妈妈重要出访,把猪皮鞋偶然擦亮的那样的微光。
  我的心脏好像都跳不动了。以前我看到她袖子里露出的一点点黑色的边,就好像是我们墨水染到皮肤一样,我万万没有想到,里面不是那样的,它是这样的皱、厚,这样的黑,这样的黑毛密布,连胳膊肘都是黑皱的,整条手臂没有一点正常肤色,分明就是一条野兽的腿,而手臂中间那块接近正常的小皮肤,又太像眼睛。再加上手腕下面连着正常的、会跳舞的漂亮的手,整个看起来实在太古怪太骇人了。
  你害怕了。童蓓说。
  没有。这有什么。
  我吞了吞口水,指着那块奇异的浅色块说,像眼睛。
  童蓓夸张地眨眨自己眼睛。我亲它,你敢亲吗?很香的,它真的很香!童蓓把黑毛胳膊横送在我脸前。我看到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听到她紧张的呼吸。她看着我,一动不动。我听到我们两个像跑步那样的呼吸声。
  你害怕了。
  才不怕。我说。
  我伸手接过它,那毛绒绒的东西,一到指尖,就炸电一样激起我全身鸡皮疙瘩。而童蓓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在她的水钻般的目光里,我把嘴慢慢接近它,靠近它。我的嘴,终于触到了它!霎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涌起泪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眼泪,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害怕,是恶心,是巨大的震惊,还是承接了我几乎背不动的信任。那异样的感觉,像一捆刀一样,统统扎进我心里。
  我气都喘不出来了,眼泪汪汪。
  童蓓直起身子看我,一颗黄豆大的眼泪,从童蓓的大眼睛里,跌落。
  你最勇敢!她说,童蕾是个胆小鬼!
  我是在事后很久,尤其是童蓓一家离开去北方以后,才在记忆中捕捉到那条毛胳膊的香味。那是带着婴儿气息的混有奶香的体味。成年后的有一天,我抱着儿子,他身体里一阵体香袭来,我忽然就感到熟悉,几乎同步地我想到了遥远的童蓓。这个味觉记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但是我确实因为儿子的体香,就想到那个童年的小黑毛胳膊。
  而我在亲那只胳膊的当时,和亲过之后,我并没有感到和回想到有任何香味,而只有怪异感和巨大的秘密感。当天晚上,我睡在爸爸妈妈身边,再次回忆起童蓓家床底下的经历,回想到嘴唇触动毛胳膊的感觉,我又一次泪水满眶。妈妈发现了。眼睛怎么啦?还不睡?!我说眼睛进灰了,但我接着说了童蓓的胳膊。我马上就说了。也许我心里的这个惊天秘密,快要把我小小的心给撑破了。
  我告诉了妈妈爸爸。我甚至顺应爸爸妈妈的好奇心,有问必答,详细地、一次次地描绘了童蓓手臂的皱纹,颜色,面积,上面的长毛、短毛和质地。我的描绘,使爸爸妈妈感到历历在目,就像他们也撕开了童蓓的袖子,他们不断惊叹。
  爸爸妈妈意外而显著兴奋的表情,使我完全模糊淡漠了当时两个孩子相对的微妙心理。我没有说我哭了,也没有说童蓓哭了。我甚至没有敢说我亲了它,我觉得那样不好。我就那样像科学家发现自然秘密那样,对妈妈爸爸有问必答。妈妈甚至问,如果你掐它,它会不会痛?我爸爸说,那手臂中间真的有一只眼睛?我说是呀,好像会眨眼很奇怪。爸爸妈妈太兴奋了,以至没有阻拦从外间床上,狂躁地要挤进里房来发问的哥哥姐姐,我则因为第一次成了全家人的中心而无限亢奋。我姐姐和哥哥在讨论,把童蓓的手,放进开水锅里一烫,能不能就像食堂杀猪那样,褪掉黑毛,变成白白的人的皮肤。
  我不知道我播下了什么种子。
  西头的楼梯口,也就是老吴伯伯家那边,夏天总有很凉爽的风。夜里,纳凉的大人在一起聊天打毛衣,他们会讲很多大人的事,别的楼的,也有我们楼的。如果哪一个大人不在,我们小孩就能听到关于这个大人的不太好的事。有时他们也不让我听,或者头靠在一起咬耳朵,身子都歪向对方,像个“A”字。一不小心让我们听到了,他们就威胁说,不许到外面说!其实大人说的很多话,我是听不懂的,但是,有些话我懂。比如说老袁伯伯家婶婶,我就听蘸了。大人说她没有童蓓爸爸照顾,根本进不了食堂做临时工,那七八个孩子早都养不活了,说她敢打童世夫是良心喂狗了;比如,他们说,东头第一问的司机小杨叔叔,是个二百五、乡巴佬花痴;又说我们隔壁楼有个外号叫刁德一的叔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个为人很阴险的家伙,专门在背后整人;说童蓓爸爸人还可以,就是仗着点权力老子天下第一,童蓓妈妈更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是大学生、老公是局长就爱奴役职工;还说过老吴伯伯是个两面三刀最自私自利的农民;童蓓奶奶是个没文化的野蛮北方佬,要是有单位,早就被人斗死了,儿子媳妇都被关了,还以为局里是她童家天下。
  反正,在那些个星星明亮的夜晚,谁没有来乘凉吹风,谁就要被其他大人后面批评了。童蓓奶奶喜欢早睡早起,几乎不来这里扎堆,而且,童蓓奶奶和老袁伯伯家婶婶、老吴伯伯都吵过架,奶奶一见他们面,就爱啐口水,表示厌恶。这样,童蓓姐妹好像也是很早睡觉的。
  那天,星星高远,古城墙那里吹过一阵阵带着河水气息的夜风,萤火虫在远处飞舞。大人们不知怎么就说起了鬼故事。老袁伯伯为了逼真描绘他们老家农村人看到的无常鬼,站起来耸着肩膀僵硬地在走廊上走,吓得我们小孩一直拖移小板凳,更靠近自己的妈妈爸爸。
  有个大人说——我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她说,我听说童世夫那个大丫头,那种手,就是有来历的。这跟前世是什么东西有关。
  有人低声说,是古怪!你看那孩子的脸,哪里是正常人的脸?听说在学校,两个老师看到她,看看看,走走走,好好的就互相打起来了,谁看谁都别扭。这个孩子啊,老人家都说前世就是妖精!
  有人说,狐狸精就这样吧。
  又有声音说,唉呀,那么小,哪来的狐狸精。都是封建迷信!
  这可不是说着玩的!有人反驳说,那女孩肯定不是正常人,我听人说,她刚出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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