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大人

作者:须一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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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姐姐把伏墙哭泣的我牵回家的。姐姐说,你傻呀!还有这么求人家要你东西的呀!
  妈妈给我一个大嘴巴,止住!没出息!天晓得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男孩子!
  我想,当年我要是没有背叛童蓓,我要是一直和童蓓在一起玩,也许小杨叔叔就没有机会。童蓓坚决不理睬我,把我推向了同龄的男孩子。我慢慢和他们在一起打陀螺,玩滚铁圈,打玻璃弹子,在城墙上疯狂打野战。我们甚至到河边摸螺蛳。这个时候,我有想到童蓓,因为她说她喜欢养小螺蛳的。
  我忙着玩,好像也很少看见她。出事的那天,我也不在宿舍楼。
  几乎我们每一家的窗子玻璃都有贴米字型的白纸条,小杨叔叔家靠走廊的窗子也是,和其他人家有拉窗帘不同,他家涂着绿色的油漆,油漆久了,有些剥落,这样,外面的人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
  好像是老四她们最早发现童蓓在小杨叔叔家里的。门是关的,她们是怎么发现的,不知道,反正那几个小姐姐就在走廊上剥落的窗户上,观察到了童蓓和小杨叔叔一起玩,叔叔把童蓓抱在大腿上,叔叔在抚摸童蓓。童蓓手里有很多的鱼皮花生。她在又说又笑又吃。
  小姐姐们看得兴奋不已,诡秘激动使她们保持了蹑手蹑脚,所以,里面的人都不知道。童蓓吃着鱼皮花生,抱着童蓓的小杨叔叔的手一直在动。走廊上,大人们发现了老四她们的窥视,大人们也参加进来。大家都亢奋不安。听说集聚了越来越多的人,高的从高处剥落的玻璃缝往里看,矮的往低处剥落的玻璃缝往里看。大家都屏住呼吸,没有人去走廊的西头告诉童蓓奶奶。也许她奶奶实在太凶了。听说是小杨叔叔脱裤子(也有人说没有脱)的时候,反正突然,里面的童蓓和外面的偷看的老四她们,都一起惊叫起来。
  大人们就踢门冲进去了。
  小杨叔叔被劳教了。童蓓奶奶有没有打童蓓,我忘记了,好像是打得半死。她们家经常有哭声,我都模糊了。后来,我老听到我妈妈拿童蓓的例子教育我姐姐说,看,女孩子就是不能贪吃!贪吃的女孩就是那个下场!这对那个时代普遍饥饿的孩子,是个有力教训。但是,直到成年以后,我才觉得,童蓓并不是为了鱼皮花生。她是一个多么孤独和悲伤的孩子。她面临的远远不是那一代腹内饥饿、皮肤饥饿的孩子所面临的问题。她更加渴望和需要的是,温暖和呵护。
  童蓓爸爸畏罪自杀是不久之后的事。他从操场边的三层的楼房里跳下来。很久以后,我在那个操场边的水沟石头缝里,看到一个金丝眼镜框子。没有镜片。我一眼觉得那是童蓓爸爸的东西,我看过他照片上有这个眼镜。我想,可能是他跳下来弹过来的。死人的东西,让我害怕。但我经常走过去看它。我想告诉童蓓的,但是她几乎足不出户。放学路过我家门口,她从来不看我家门一眼。她更经常的是,从不需经过我家的那一边楼梯上来。
  她奶奶带她们两姐妹回老家的事,我也不知道。是偶然一个晚上,我听爸爸妈妈说,老吴伯伯家向我们家借钱,说要还钱给童蓓家。因为她家要回北方了,再也不回来了。又听说老袁伯伯家的婶婶,也来我家借钱,还送了一斤毛线给童蓓奶奶。我不知道童蓓奶奶有没有收下。
  童蓓走的那天,很多人在单位门口送她们。大人们特别多,有人在叮嘱奶奶一路注意什么;有人热心地帮奶奶提了提东西,看重不重;有个大人还赶过来,往童蓓童蕾手里使劲塞了两个葱花卷。奶奶似乎落泪了,她在擦眼睛。童蕾在和一个孩子边走边玩锤子剪刀布,谁赢谁走一大步,不赢就不走。奶奶就揪着她走。
  童蓓独自在前面走着,什么人也不看。
  我突然想起来,转身就跑。我飞快地跑到操场后面,捡起那个树叶掩盖的、歪掉的金丝眼镜框。我发足狂奔,一定要追上童蓓。在人民饭店门口,我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童蓓面前。
  我把眼镜框给她。
  她极度吃惊,盯着眼镜框看。
  童蕾冲了过来:我爸爸的!你偷我爸爸的!
  我看着童蓓,听不见童蕾挑衅的声音。我的眼睛发热起来,我害怕自己哭,结果眼睛越来越烫,喉头肿胀欲爆。童蓓眼睛清亮如水地看着我,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里面盈起一层水波。
  我狠狠一扭头就拼命跑开了。我拼命地跑。
  等我再次回头,街头上人来人往,童蓓一家人再也看不见了。
  我发足狂奔跑上了单位城墙。从那里可以看到东方大桥,可以看到通过大桥走向火车站的人们。我爬上水塔顶,一直看着大桥。其实,大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都很小,不管大人、小孩,都很小。就是童蓓她们走过,我也未必看得清,但我抱着膝盖,一直看着。
  我一直在那里坐到快天黑。
  童蓓就是从大桥上这个最后的模糊镜头里,永远消失在了时间深处。
  
  [责任编辑 杨 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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