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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2期

共度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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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我去,你们在家吧……”小利厌恶又不忍地看着母亲,喉管里发出抑制不住的呃逆之声,她抬起胳膊压住自己的抽泣,忍了忍,到厨房拿上给父亲准备的饭:“要不是看在妈的面上,我根本不去。”
  小利又去了,输液、陪护、值夜班、做饭送饭,总算又按部就班地进行了,但“仇恨”和“战争”一天也没停止。“仇恨”来自我不告诉父亲他得了什么病,来自我不让他吃咸菜、咸鱼,来自每天给他送的饭不是炖乳鸽,就是龟鳖汤,我还强迫他吃一种植物:芦荟。我看书上说,这种植物对清肺有好处。这里的护士说,0号院以前种满了芦荟,现在都被病人割吃完了。我让葛红到花卉市场买了二十多盆回来,现在家里阳台上种满了这种植物。父亲最看不起鸡血针、红茶菌之类的东西,现在轮到我们这些孩子指挥他吃这吃那了。他不吃,我逼他吃,他吃了,就跟我怄气。我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有没有用,病急乱投医,我现在恨不得把所有看到的治疗肺癌的办法都给父亲试试,我只希望他配合,配合,配合。“战争”还来自小利越来越倦怠和不耐烦。她没有说,因为病人是我的亲人她才不说,但她跟我怄气,冷战。她可能质疑一家人为什么要竭尽全力医救这么一个不讨人喜欢、大家也不喜欢的人。她经历过一个过程,她的小妹妹人人都爱,但为了全家的利益也不得不放弃,那个过程教她什么时候可以放弃。穷苦使人世故,她不说,但守住一点:她存的那几千块,不拿出来。我没有精力说服她,现在家里到处都是窟窿,她暂时还不“漏”,过一天先算一天。
  我每天早上离开医院的时候,总能在大门口看见片档室的女护士,她不戴口罩时更加楚楚动人,她皮肤下的肌肉和神经好像是流动的。想着小利睡眠不够的脸,我只是看她一眼,就骑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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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终于被猛烈的药水击倒了。他不能坚持每天注射完到院子里散步了.他的头发开始一把一把地掉,他苍白消瘦,因为没有力气,而不得不忍住对我的愤怒,对小利的不耐烦。看着父亲身上扎着两个针头,像真正的老人、病人那样绵软无力地躺在床上,我觉得十分陌生。就在三年前这个人还在搞什么“红颜知己”、“异性朋友”呢。他都快六十岁了,兴致勃勃的,穿件花衬衫,走起路后脚跟一颠一颠的,骨头轻得都飘了。说什么别的女人欣赏自己男人,说明自己男人有本事,当老婆的应该高兴才是。他是在母亲做饭时说的,母亲微微拉着脸,没说话。他问我是不是,他烧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还敢来问我。我看着母亲,如果这时我不说话母亲将真的孤独无援。我说,“你在外面说的话,说了就说了,不要在家里说。”父亲笑嘻嘻地:“说说又怎么样?”我说出这些话挺需要勇气的,他不再吭气就算了,他还不知足,那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说:“再说?我揍你!”说完自己都吓坏了,原以为父亲会怎样,后来也没怎样,过后的好几天父亲还给我陪着小心。现在他不搞红颜知己了,他不对母亲说有女人围着他是她男人的本事了;他病了,他的心、他的身体就回到家里来了;病了,就要死摽着母亲,让她伺候自己,让她再一次把心、力气都耗在自己身上。男人,有意思么?
  一天睡到半夜,朦胧中听到5号病房的门开了,一个身体很重的人从里面出来。我深陷在自己梦境的潮热中,潜意识里等着他过去,自己好重新入睡。我正陷在跟小利结婚还是跟初恋的云南女孩儿结婚的梦境中,这个梦我已经做过几次了,每一次我汗水涔涔快要被抉择的困难憋醒时,都会蓦然想到自己已经跟小利结了婚,且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就会怅然若失。现在我正飘浮在这无以表述的怅惘中。那个身体很重的人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又踱回来。是肥佬,他半夜上厕所还唱歌。我烦躁地一翻身,接着睡。红雾般的潜意识里,好像听见走廊窗户被开启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又好像听见一个沉闷的沙袋一样的东西坠落。随着“噗”的一声,我的意识又阖上了。我轻潜在浅睡层里,畅快地游动着。
  我睡到病人们出出进进刷牙洗脸倒痰盂时才醒来,我伸个懒腰爬出来收拾蚊帐,每个经过我的人都看我一眼,脸色阴沉。.我想他们平时就这种脸色,只不过我后半夜睡得格外香甜,才觉得他们的脸色格外阴郁。寂静中,5号病房突然传来爆发般的哀号: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富人吃香的喝辣的得癌症,穷人什么不吃也得癌症!大肥佬,你要死也不叫上我,让我跟你一块儿死!你死了心静了,折磨我们!走廊里所有人都“顿”在自己的位置上,我问身边的人:“麻将佬死了?”身边的一位警觉而犹疑地问:“你不知道?你睡在走廊里晚上没听到什么声音?”我惊异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我给父亲挤牙膏,端来水让他洗脸刷牙。他忍不住地说:“你真的没听到什么?”我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他真的一声不响就跳楼了?”我突然气愤地说:“他要死是他的事!他治不好了,你还能治好!别想这些歪门邪道,好好配合治疗。”父亲嘟着脸不做声了。
  医生查房后,父亲还是耷拉着灰黄的脸坐在床上。我对他说,我陪你下去走走吧。他说,不想去。我说,走一会儿,打针前就回来。父亲沉默了会儿,像闷在水里终于透口气的那样说,我想回去。我说:“别开玩笑了,现在怎么回去!”“我回家算了,不治了……”“为什么不治了……”“治来治去还是个死,我回家,跟你妈呆在一起……”“谁说就是个死了……你没信心,怎么能治好病?”“不治了。我说不治就不治了……身体是我的……”“你的身体现在仅仅是你的吗,”我突然怒不可遏,“我们兄弟姐妹这样白天黑夜地陪你,还有妈,一天到晚守着炉子煲汤,这身体仅仅是你的?”病房里其他病人都朝这边看,他们的亲属也瞪着我。我发觉自己说得太多了,这时候对病人发火,无异于雪上加霜。我跺了一下脚,奔出楼去。
  我在想像中和片档室的女护士探讨“死”。我说,我知道“知识分子”那奋斗到死的境界高尚,可是人死了真的什么也没有了,而且他奋斗的那些东西,写的文字,真的有意义吗?我要是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我就像肥佬那样,该吃的吃,该玩的玩,快快活活拉倒。女护士从清晨的淡雾中浮出,她说,人就是这样,一点点磨,把一个人,磨成了自己生命的奴隶,越活越没有力量。你说该怎么办呢?我问。肥佬死了,“知识分子”还坚持着,活着。可是那种等待死亡的无边无际的“轻”,真的比死还难耐,我说。那么花天酒地留住了他对生的希望么,还有向他家人的“复仇”,复仇的愿望应该有点份量,但还是镇不住死的惶惑。女护士梦境般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活着是一种超越,死了是一种超脱……我坐在片档室外面的椅子上,过一会儿看看她忙碌的身影,过一会儿再看看,没有对她说话。
  晚上我又来到病房,父亲迎面给我一个笑脸,我难为情地斜眼看了看病房其他人,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把饭递过去,父亲两只手捧过碗,小声地讨好地说:“别生气,我听你们的,配合治疗。”我的眼泪立马流了出来,这句话要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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