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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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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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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里一生没说过回头话的父亲说出,可见他下了多大决心,他可能一整天都在思忖这件事。我不愿父亲对我们低三下四,他跟我吵两嘴,我才觉得一家人下那么大力气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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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在医院已经住了三个月。全家的生活从父亲住院那天开始停顿了,然后在一个封闭的漩涡里转,也就是绕着父亲生病、住院这个核心转。小利不上班了,成了一个忙碌的没有目标的家庭妇女。她不再涂口红,也不再穿整齐的衣服,每天穿着短裤睡衣去医院,或在家属院出出进进。妹妹也不涂指甲油了,她的指甲剪得平平的,穿着去年的裙子。她和男朋友约会偷偷摸摸的,她可能觉得,这时候穿得漂亮、与男朋友谈情说爱,就是对父亲不孝顺,对全家齐心协力给父亲治病的背叛。我有时候看她想去约会,又不好意思出去就对她说:你不必这样,你还年轻,应该穿得漂亮点。没说完她就哭了,她说父亲病成这样我去玩很可耻,但不跟他去又怕他跑了。现在的诱惑太多了,她根本不敢考验他,一考验可能就考验到别人怀里了。我第一次听到女孩子谈恋爱这般辛酸无奈的,我心一酸,说,去玩吧,玩的时候不要想家里的事。
  每一个疗程做完父亲都可以请假回家住几天。父亲回到家来,坐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他会说,枣枣是个男孩就好了,有时候又冷不丁说,葛淙还不结婚,给我生个孙子。我躲在办公室给哥哥写信,还没写眼睛就热了。我想起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挨父亲打的情形,我的腿让父亲的皮带抽起了肉棱子,葛淙过后把我领到房后,蹲在地上用舌头给我舔。我在信上说,如果一个父母不原谅自己的孩子,他就不太有资格当父母;如果一个孩子不能原谅自己的父母,他就没资格谈论干大事。我说从我自己当父亲那天起,就原谅了父亲,并且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内容换入他的生活。
  这天我出门准备到外面转转,家里实在太闷了,让人老感到绝望。我宁愿一个人感受束手无策的绝望,也不愿目睹亲人的音容笑貌,想着就在不远的一天他就会变成没有生命的躯壳,被抬进熊熊的大火里……不成,我得出去溜达溜达。刚拐上林荫道就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东张西望,抚今追昔地往我这边走,我刚想这个人怎么这样粗粝和漂亮,就下意识地往回跑。
  我拧开门锁看见母亲,就小声地说:“妈,葛淙回来了!”母亲慢慢抬起头,然后白了脸,她胆怯地往父亲睡的房间弓弓身,我猜想这只是习惯性动作,她并没看见父亲。我连忙往父亲房间奔,母亲躲事一样躲进厨房。父亲已经把脚伸到床下,见我进来,停住落脚的动作,我对他说:“哥回来了!”这句话冲溃了父亲再回到床上的勇气,他又把脚放下床,外面已经传来敲门声。父亲陡地紧张起来,手也抖,我握住父亲的手,心想,如果葛淙胆敢有什么忤逆,我宁愿背弃十年来与他的隐秘友谊。
  我把父亲扶到客厅,妹妹正给葛淙开门,葛淙第一眼看见门口一个漂亮姑娘显然吃了一惊,这一眼虽然看的是自己妹妹,依然能看出葛淙对漂亮姑娘的敏感及对她们的虔诚和恭敬。他犹豫地伸出手,在葛红头上撸了撸,葛红像小时候一样不在意地亲昵地咧开嘴笑,这一笑,大概使葛淙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他又使劲在妹妹头上撸了撸。
  我扶父亲坐在当厅的沙发上低调地看着哥哥,虽然我与他通了十年信,但毕竟是十年没见过面。十年前他是文弱多情的青年,现在他像个反法西斯战士——我怎么会想起这么个词儿?哥哥从妹妹脸上慢慢转过眼睛,他深情而感怀地歪着头看父亲,然后,走几步,伏身单腿跪在父亲面前,面颊放在父亲的两腿上。他可能叫了一声爸爸,我太紧张了,不知是真听见了还是希望他这样叫。这时母亲和小利从厨房出来,母亲“空”着脸,两臂呈“一号位”垂着,看着伏在地下的儿子。“你爸不生病,你就不回来呵!你不想我们,我们也跟你一样不想你呵?你再不回来我们都死了你还看什么!”她在葛淙毛绒绒的脸颊上,刮一下,又刮一下,嘴里恸叫道。葛淙全力抱住母亲,他可能想,自己早该回来了。母亲只哭了三声就收住了,这很符合东方女性的抒情方式。然后哥哥放开她,移开身子,眼睛看着地,对小利说,你就是小利啊。妹妹不失时机地说吃饭了,吃饭了。一家人的脸一下子笑得像春天的早晨,空气也在弹跳。
  那天下午我跟葛淙溜出来坐到茶房里,看着他有棱有角刮得很白的脖子,我说,理了发了。葛淙说,唔,专门理了发回来。过会儿他又说,我一直是梳个辫子的。我哑然笑了,我突然发觉,两个男人坐在下午的日光里,喝着茶,实际上是很温馨的事,这种时候,从我进入成年后就应该有了。“谢谢你,给我写了十年信。如果没你写信,我坚持不了十年。”葛淙一只手放在我的手上,说。我说:“如果想回来,干嘛非咬牙坚持。”“人不必为自己年轻时的抉择后悔或补偿。年轻时做的事不一定对,但那是最宝贵的。”让他这样一说,我好像没年轻过,也没做过什么要紧的事,更谈不上对,还是错。我默不做声。葛淙从后面兜过手来,搭在我肩上:“为什么给我写信?”被他搂着,我软弱起来,仿佛自己自小立下的理想一直未被大人认可,“我从小就崇拜你……”我一下子委屈得不行。“我以为你看不上我的作为,你是崇拜英雄主义的。”“从小到大,你都是我的英雄,只是不好意思对你说。”
  葛淙在家住了两周,他去医院把父亲的病情通通透透了解了一遍。我始终没有全面了解过,都是医生说什么我听什么,我怕听到我不愿听到的事实。“一个男人要勇于发现事情的真相,并把它说出来,这样你才有机会解决它。”葛淙拍拍我的肩膀说。他了解的真相是,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并没被杀灭,只是得到一定的控制,换句话说,父亲离“那一天”并不长。他说:“我们现在做的,不仅是治病,更重要的是给父亲以快乐和安慰。父亲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天过好了就把一辈子过好了。”
  葛淙白天去医院陪护,晚上也去,他好像要把十年未尽的孝心这回一次补上。父亲在他手里很“老实”也很羞涩,顺从而配合地让葛淙给他在床上接尿、搽身。葛淙还要把母亲带去医院,说,“隔离和压制,只能引起反抗。父亲以往的‘做’都是因为母亲不在,他对母亲依恋的方式就是死缠烂打,他一辈子都这样,那就随他去吧。”他还建议在父亲病情稳定的时候让枣枣也去,“这个时候,老人需要的是孩子。让孩子知道什么是死亡,不见得是件坏事。”母亲和枣枣就冲破我的“封锁”去了医院。接着是妹妹。被哥哥感召,葛红可能看到大家在拯救亲人生命的过程中散发的诗意和力量,也许是经过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把生老病死看作人的宿命,也能鼓足勇气去医院了,而且,这个未婚的姑娘给父亲端起屎尿来一点都不羞涩。
  葛淙不去医院的时候,就在家里煲各种文雅而伤感的汤。我用“文雅而伤感”来形容他的汤,是我从没见过那种组合:用甘蔗和胡萝卜煮水,据说这是清肺的;用绿豆和鸭掌清炖,据说这是清补的。他让全家吃他弄的食物,让大家感觉他细腻而温和的对父母的孝心和对弟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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