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面对二十一世纪:焦虑,困惑与挣扎
作者:钱理群 朱 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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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竞:你的这一番分析,很有启发性,不过似乎是过于悲观了。但我仍然强烈地感到其中的历史感:你是带着二十世纪的历史经验教训来看待今天的诸多问题的,并且是从中国问题出发来看世界问题的,因此,就引发出了许多发人深省的话题。
钱理群:这可能是像我这样的二十世纪的“过来人”思考问题的一个特点吧。我们背负着沉重的历史经验教训,也许就对历史的“重来”现象有着特殊的敏感,在年轻人看来或许是过分的。而且我本不是研究国际政治的,因此,我不是以一个专家的身份来思考与发表这一番议论,而只是一个关心二十一世纪的发展的普通知识分子,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些或许是多余的忧虑与不安——说实在的,我也真的希望我的所有判断将来都被历史的发展证明是错误的;如果有部分的言中,那也是不幸的。这样,我又有了某种自信:在这狂热的时代,这样的“危言”,作为一种说法,我姑妄说之,人们也姑妄听之,它或许还有点存在的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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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竞:面对中国的国内问题,你是否也有某种程度的危机感呢?
钱理群:这就要说到我一开始说的二十世纪末所作的那个“二十一世纪期待”的另一个方面了:除了希望“不要杀人”之外,我还希望“不要做梦”。但也是完全出乎意料,二十一世纪一开始,中国似乎就又进入了一个狂热的“做梦”的年代。整个社会一片歌舞升平,各媒体也是竭力地粉饰太平,“报喜不报忧”已经成为官场与媒体的新的游戏规则,正是鲁迅当年所说,“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其实不过是“闭了眼睛”(参看《三闲集·太平歌诀》)。众多的官员被中国的“高速发展”冲昏了头脑,他们又开始做起“梦”来,“提前达到小康”、“××年超过美国”……之类的“豪言壮语”又一次在神州大地回荡。——说“又一次”,是因为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的“大跃进”中,类似的“提前进入共产主义”、“十五年赶上英国”……的口号,也是曾经响彻云霄的。而现在的各行各业(包括因为涉及千家万户、子孙后代,最应该稳健的教育界)也是一派“大跃进”景象。这是不能不引起警惕的:每一个年纪稍大的中国人都不会忘记,1958年那一次“大跃进”带来的灾难,那是死了上百万、上千万人的。“做梦”与“杀人”原本是有内在联系的。应该看到,“好大喜功”在我们这里已经成为几十年改不了的痼疾。这其实是有体制性的原因的:我们的各级官员的权力事实上是他的上级给的,他只需对上级负责,只要上级满意,就可以不受限制地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随心所欲地胡乱做“梦”,而完全可以不必考虑实际上是否给老百姓带来实利,产生实效。这就是所谓“形象工程”、“政绩工程”、“报喜不报忧”等好大喜功的现象屡禁不止的原因所在。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次做梦,与1958年那一次一样,也是由一些知识分子提出“理论根据”的——这一次据说是一些经济学家。坦白地说,有些经济学家的“高论”,实在是让人目瞪口呆的。我因此开玩笑地说,茅盾《子夜》里的充当官僚买办资产阶级赵伯韬的说客的经济学家“李玉亭”,是可以作为今天的一些声名显赫的知识分子的写照的。知识分子在利益的驱动下,发生了严重的分化,有的知识分子已经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并成为其代言人,这恐怕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让人感到可悲与忧虑的。这里还隐含着一个问题:当知识分子在目前的体制下,不同程度上获得了利益,是否能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与理想,坚持独立的批判的立场,这确实是一个新的考验。我最近重读了鲁迅的两篇杂文:《同意和解释》(收《准风月谈》)、《宣传与做戏》(收《二心集》),突然意识到这正是对知识分子的四大要求;在这样的要求面前,我们采取什么态度呢?即使不公开表示反对,是不是可以“不做”,即不说“同意”,不为之作“解释”,不作“宣传”,也不参与“做戏”,维护最后一点沉默权呢?如果连这一点底线也守不住,那我们又算什么呢?这些问题都是不能不认真思考与严肃对待的。
我们还要追问的是,这样的好大喜功的“梦”掩盖了什么?在我看来,主要是两个问题:一这是“怎样的”发展?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些所谓“形象工程”、“政绩工程”不少是“豆腐渣工程”,是以破坏自然资源、国土资源,以对子孙后代欠债的方式实现的,许多好大喜功的大规模建设项目,含着巨大的隐患,是迟早要遭到“报复”的。其二,发展的成果由谁享有?好大喜功的发展观鼓吹“发展就是一切”,只讲发展,而不讲如何使大多数人在发展中受益,因而必然产生“发展中财富与贫困同步积累”的现象,从而产生严重的两极分化,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现实。现在,“三农问题”,以及下岗职工的问题已引起广泛的关注,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到了不能再“闭上眼睛”的地步。但高谈问题的重要,却并不意味着真正“睁了眼看”,有些深层次的更带实质性的问题恐怕还是不敢正视。在我看来,目前解决这些问题的思路,着眼点是社会的稳定,是“为民作主”式的“物质救济”的“施舍”,弱势群体的权利问题并没有真正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人们关注的只是弱势群体的“物质贫困”,而忽略、甚至根本不认识、不承认弱势群体的“权利贫困”;而如研究者所说,“权利贫困”恰恰是更深层次,也更带根本性的(参看洪朝辉:《论中国城市社会权利的贫困》,载《江苏社会科学》2003年第2期)。鲁迅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弱势群体的生活保障、就业保障是基础、前提,也更带迫切性,是所谓“当务之急”,这都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们如果因此而忽视权利的保障,不但不能有效地解决物质贫困问题,还可能带来更严重的社会问题。我以为现在有必要明确地提出弱势群体的以下权利的保障问题,即工作权、医疗权、住房权、迁徙权、晋升权、教育权、名誉权等一系列公平的社会权利;独立的利益欲求的自由表达的权利;建立维护自身利益的独立组织的权利;参与决策过程,参与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利。这其实都是宪法所规定的公民权利,问题是并没有充分落实到每一个公民身上;而弱势群体在享有公民权利方面更是处于弱势,事实上是经常被排斥,以至剥夺的。不可否认,任何社会都会存在各种利益群体,健全发展的社会、国家应该保障分属于不同利益群体的每一个公民,都有由个人或自己的组织、团体(而不是自命的“代言人”)自由表达自身的利益欲求,参与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利;如果仅让社会精英集团(政治精英,经济精英,管理精英,技术精英)组成的强势群体享有这样的权利,使弱势群体在社会权力结构中边缘化,削减、甚至剥夺他们的公民权利,那就必然造成更大的社会不公,社会两级分化与对立的趋势将越演越烈,这正是我最感忧虑的。我同时关注的是弱势群体的受教育的问题,这关系着在知识经济时代社会竞争的起点平等,如果解决不好,就有可能陷入恶性循环。农村的义务的基础教育不能真正落实,对提高劳动者素质问题的长期忽视,与此相联系的是对职业教育、中专教育(包括师范教育)的忽视,等等,都显示出向城市强势群体倾斜的精英教育的倾向,这些问题被所谓的“教育大发展”的繁荣表象所掩盖,任其发展,都会产生严重的后果,那时候再“大梦初醒”,就难以补救了。走出鲁迅所说的“瞒”和“骗”的“梦”的大泽,正视发展背后被遮蔽的问题,这在当今的中国实在是具有某种迫切性的。
我还想说一点:如果说1958年的“大跃进”,在一定程度上是全民“做梦”,现在的“做梦”却大多是一种炒作的喧嚣,老百姓的反应是冷漠的。这种冷漠,从一个角度看,可以说是社会的进步:历史的经验教训已经使中国老百姓不那么轻信,也就不那么容易上当了。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冷漠,以至麻木状态,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视为民族精神危机的表征的,并且很容易导致对现状的默认。这里不妨说说我的一个也许是并不妥当的联想。前面说到伊拉克人民对这场战争的反应。我注意到电视画面上许多伊拉克老百姓面部表情的漠然,心里曾为之一震,并且立刻想到我们中国的老百姓,如果遇到大难当头,是不是也会这样冷漠、麻木呢?这真令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