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平安夜
作者:任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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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突然停下。我抬起头。
“流氓——”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
“流氓——”又一个女孩。
清脆的笑声,窗子开了又重新关上。音乐再次响起。
“婊子,婊子。”我的喃喃被歌声盖过。
3
管道冻住了。水龙头淌鼻涕似的淌了两滴水,就再没动静。我捏着拳头猛砸。
“死鬼,敲什么哪!”老太婆嚷嚷。她颠着小脚要过来看究竟。
我走出去,重重摔上门。
屋外,太阳仍死皮赖脸挂着,从高楼间硬挤出些光。风吹得猛,两只空垃圾袋在一地脏东西上跳来跳去。
我终于找到一掊干净的雪,它们躺在门边的信箱上。那是只很大的木箱子,爸爸亲手做的。他曾关心时事,订过好几份报纸。但那是很久以前了,那时妈妈还有副滚圆的好腿,每天走着去买菜上班。
我把信箱上的雪抓到手心里,糊一糊,就抹到额头的伤口上。伤口的疼一下子钻到心尖上去。我捂住不放。水从指缝里化下来。摊开手心一看,黄的雪水里夹着红的血。
妈妈问我怎么回事:“都肿得老高了。”
我推开她伸过来的手。我不喜欢她碰我,她的掌心总在出汗,又粘又冷,很不舒服。我对着镜子摆弄刘海,但额上凸起的大红块,怎么都遮不住。
“纱布在五斗橱左边第一个抽屉里,我这儿还有点青霉素眼膏。”她开始在床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找。
“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不学好。”她每句话结尾时总要带上软绵绵的拖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随时准备哭一场似的。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什么大不了。”
听了我的话,她马上停止翻找。事实上她只是做出一副关心的姿态而已,她并不真正关心我。
我冷笑一声。她似乎没听见,转过身来问:“那今天还散步吗?”
像平日一样,她早早地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口红涂得艳艳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年轻时她曾经是个大美人,又风骚又懂打扮,平楼区的大小流氓整天围着她流口水。但现在,这双迷死过人的狐狸眼周围满是褶子,面部皮肤顺着骨骼的走势松垮下来。
见我点头,妈妈从枕头下拿出面小镜子照了照,把领子翻起的一只角捋平。
我把她从轮椅里抱起来,一级一级背下楼。
“小心,小心。”她边咕哝,边用手拍掉衣服上蹭到的石灰。
我把她放在大门旁,休息了一下,再从楼边的一个棚子里找到折叠轮椅,打开,推出来,再抱起妈妈,把她放到轮椅上。这把轮椅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满是锈迹,一边的扶手也掉了。妈妈用布包了块铁皮插在掉扶手的地方,又让我把推手、座椅擦擦干净,这就能凑合着用了。妈妈喜气洋洋地让我推着走。我尽捡小路,这让她不满意。
“走大路。”她催。
我不情愿地把她推到大路上。她不时用手摸头发,看它们有没有被风吹乱。我冷眼瞧着那只手,掌侧已长了一只鬼鬼祟祟的冻疮。
天冷得够呛,我流鼻涕了。妈妈的兴致仍然很高。她甚至轻轻哼起了歌。
“别唱了。”我呵道。
她不出声,过了片刻,她又唱起来。我停下轮椅。她吓得住了嘴。我俩都不说话,这时我才注意到,风“呼呼”的声音有多响亮。
“不准哭。”我命令她。
事实上她并没有哭,但听了我这句话,她反而忍不住哭起来。
“你一点都不同情我。”她边哭边嚷。
“你有什么可值得同情的?”我口气平淡,“谁来同情我啊。”
“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吗?”我俯下身,把嘴巴凑近她的耳朵,“乌龟——他们叫我乌龟。”她的声音突然小下去,背部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又是一下。
“快别哭了,他妈的,”我说,“这都是你的错。”
“不,不,不是的……你不知道……”她猛吸鼻子。
“不就是那只老乌龟一直不和你上床,你受不了了吗?”我说,“他妈的,谁不知道你骚,居然还会和楼上那个胖子搞在一起。”
妈妈回头看我一眼,又迅速别过脸去。此刻她的脸真难看,眼角拖着眼屎,口红被泪水化开了。她的表情太无辜了,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我知道她最会这一套。
我往后退两步,看清了她的整个身体。那是团臃肿的肉,艰难地卡在一只小椅子里。我慢慢走过去,重新握住轮椅推手。很沉,我费力启动,轮子上掉下些铁屑。妈妈将手从扶把上拿开。
默默向前,谁都不说话。我们已走出住宅区,道路渐窄,垃圾也少了,我听见自己的脚把积雪碾得“吱吱”直响。四周死了般的静。
终于看见点有生气的东西。那是家发廊,孤零零地蹲在街角,一个姑娘披了件军大衣,倚着门磕瓜子。门边歪歪扭扭贴着几个大字:美美发屋。姑娘懒洋洋斜着身,一只脚卡在店面的两扇门间,门就留出那一只脚的缝隙。
她看看我,又看看妈妈,翻了翻眼白,往地上吐了口瓜子壳。她有双和妈妈长得极像的狐狸眼,眼神一勾一勾的;她还有股和我妈当年相似的骚劲儿。当她从眼梢梢里瞟我时,我的心尖就被勾出一波酥软。
我见过她光身子的模样。住在楼上的胖警卫是她的老相好。他们相好时,她“哇哇”大叫,床架子的“吱咯吱咯”,丰富的音响像要把整块天花板马上震掀下来。
他们喜欢在白天搞,而且从不拉窗帘。
“妈的,毛都能一根根数出来。”老猫边看望远镜边咂嘴。
等老猫、阿狗他们观赏完,围在沙发里回味时,我才有可能拿到望远镜。那个死胖子爽过后习惯到里屋洗个澡,狐狸眼的发廊妹有时会在床上躺一会儿,有时则起身整理床铺。但有一次,她没躺着,也没穿衣服,只裹了毯子呆站在窗前。
我在望远镜里小心调大她的脸。她的半爿胸脯和一条腿从毯子里露出来。她愁眉苦脸地趴在窗台上,像只马上要从墙上掉下来的壁虎。这时,只穿了裤衩的胖警卫出现在她身后,他一拽,毯子掉地上,她的身子就完全光了。我努力抑制心跳。她转身给了他一个耳光,他毫不含糊地迅速回了两个。她捂着脸慢慢倒下去,消失在窗台后面。
“臭小子,看什么看。”发廊妹又吐了口瓜子壳,她从眼角里狠狠白我。
“走吧,走。”妈妈拍了拍轮子。我又盯了发廊妹几眼。
我们往回走。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我看见地上的影子,我的长影子盖在妈妈的短影子上,轮椅的影子向两边扩出。
这时,另一个宽大的影子从对面挪过来。抬头看,正是楼上那个胖警卫。现在下班时间,他显然是来找他的老相好的。我说过了,我讨厌胖子,对于这个胖子,我尤其讨厌。他一身神气的制服,还戴了顶窄小的帽;亮锃锃的皮带把腰里的肉箍成两截。我想象这只大肚子在望远镜的圆形视野里垂悬的样子,它曾经把发廊妹裹进去,也曾经把我年轻的妈妈裹进去。我的牙根发痒了。
警卫是个有油水的差使,他们收高楼里有钱人的管理费,收老头这样捡破烂人的保护费,还常以各种名目罚我们这些穷人的钱。油水十足的胖警卫装作没看见我们,昂着脑袋大步走过去。
我突然决定让他出出丑。
“嘿,”我回头对着他的背影嚷嚷,“我昨天下午看见你啦!”
妈妈和胖警卫同时吃了一惊。她紧拽住我的衣服后襟,他则以一个故作威严的姿势回过头来。
“你最好以后拉窗帘,不然满身肥膘让人看着好笑。”我伸手到背后,悄悄拉掉妈妈拽我的手。
警卫叉着腰逼近,他的肥面颊一颠一颠的。我突然害怕起来,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叫:天,你到底在干什么。
“拉窗帘……”,我听见自己说,“不是我,是对面高楼。那家,那个臭小子……”
他瞟了眼轮椅上的女人,又瞟了眼我。
“她,你不认识她了吗?你睡过她啊。”我知道我是在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