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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4年第1期

平安夜

作者:任晓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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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进来吧。”老头朝门口呶了呶嘴,眼睛却盯着我看。他有一副坑坑洼洼的五官。
  我讨厌他这样称呼我,如果老猫叫我“小孩”,我会狠狠揍他。不过老猫不叫我小孩,他叫我“乌龟”。这是个更让人讨厌的称呼。他们全有绰号,老猫、阿狗、懒狐狸……凶猛或狡猾的动物,只有我叫乌龟。我不服气,不服气的结果就是被他们揍一顿。刚才我说了,如果老猫叫我“小孩”,我会揍他,我承认我在撒谎。老猫长得高大,家里有钱,如果得罪他,我会被阿狗他们踩扁撕碎,扔进垃圾箱的。
  又一滴鼻血滴在破跑鞋上,我的脚趾冻僵了。
  “小孩,别发呆了。”老头又呶了下嘴,同时从破袄子里伸出手来摸我的脸,我往后跳了半步,企图避开,但还是被他拉住衣袖。他拽我进屋。
  严格地说,老头的住处只是间破棚,搭在两幢紧挨着的高楼间。能用废木板、塑料膜和硬板纸搭出一个住人的地方,真可称得上是奇迹:这些破烂玩意儿,风一吹就“哗哗”作响,积尘乱飞。油布顶漏了,化了的雪水东一挂西一行地淌下来,我缩紧脖子,跟在老头后面,小心翼翼躲闪着。
  “别叫我‘小孩’。”我说。
  “噢,不叫就不叫。”
  老头蹿到床上,在又硬又薄的被子里迅速把自己脱光。所谓床,其实是破烂堆里捡来的一只席梦思垫子,上面满是污渍和痰迹。被子一角被漏下的雪水浸湿了,老头捏了一把,就将那只角塞到枕头下去。
  “坐过来,小孩。”他向我伸出手臂。
  我蹭过去,绕开瓶瓶罐罐和扎成捆的废报纸,把半只屁股放在床沿上。不远处有只冻死的蟑螂,我挪过脚去踩住它。老头将手搭在我肩上,我的肩下意识地抖了抖。
  “怎么了?好像有心事?”他说,“额头挂彩了呢。打架?”
  “关你屁事。”
  “嘁,小孩子!”老头笑起来。他拿回自己的手,想了想,可能觉得我确实可笑,于是就又笑起来。
  “神经病。”我咬了咬嘴唇。
  “无非为了两件事:钱,或者女人,”老头看了我一眼,一脸老于世故,“为了女人?……哟,哟,哭什么哭呀。”
  我把脸转到另一边。
  “嗨,真哭了!”
  老头突然扑过来抱住我。我挣扎了一下,没挣开,就任由他抱着。
  “是那个爱穿牛仔裙的胖妞,还是那个高高的、染黄头发的假小子?”他问。
  “都不是,她从不和老猫他们一起混。”
  “噢?那她叫什么名字?”
  “俞静。”
  俞静俞静——
  俞静的名字安安静静,像条鱼潜在清水里,太阳照下来,鱼鳍上就有淡淡的光,荡着跳着念着这个名字:俞——静——
  她弹钢琴的手指长长的,第一次见到它们,它们正伏在一只普蓝色书包的包带上,我看着这双手缓缓滑过去,四周静极了,只有十根指头“哗哗”滑动的柔软声音。她穿深蓝校服,校徽端正地别在胸前,她扎马尾辫,干干净净的黑皮鞋。
  老猫曾注意过她,但对她没太大兴趣。
  “蛮靓的妞,”他说,“不过太嫩了,没情趣。”
  老猫喜欢骚女孩,染黄头发,穿短裙子,能扎堆玩,喜欢尖叫。她们为了又帅又有钱的老猫争风吃醋。老猫常带着小兄弟们守在校门口,他有一本花名册,全是我们替他搜罗来的。俞静也在其中,三好生、班干部、成绩优秀、钢琴十级。总之,是个有前途的乖女孩。
  “果然为了女人,”老头突然推开我哈哈大笑,他直不起腰来,“嫩崽子到底是嫩崽子。”
  我恨恨地看着他,他笑嘻嘻地看着我。对看了一会儿,他说:“喂,小孩,不想赚钱啦?”
  我犹豫了一下,开始不情愿地脱衣服。在把套衫从头顶脱去时,我偷偷用手臂蹭掉脸上的泪。事实上老头并没在意这些,他已经等不及了,急吼吼拽我进被窝,抓住我的手迅速摸到他下身。他的家伙冻得像根冰棍,磨擦了两下,才稍微热起来。
  “快点,快点。”老头的哼哼十分惬意。
  我的手指渐渐加速,老头的两腿把床垫蹭得“吱咯”响,身下的家伙也跟着乐颠颠地粗起来。我想我真是蠢到家了,居然会和他讲俞静。他算什么,他只是我的主顾。街上遇见时打招呼,他从不看我的脸,而是只会馋兮兮地盯着我的手看。
  他曾被街角那家小发廊赶出来,因为他太脏太老,钱包又不够鼓。我已记不清他是怎么找上我的了。只记得我们的第一次是在大热天,他的小窝里满是西瓜皮腐烂的味道,我和他都有些紧张。我的手指刚碰上他的家伙,他就像个小孩似的哭起来。他显然憋坏了,没摸两下就泄,精液带着股热烘烘的骚臭,流得我满手都是。那天他给了我六十块钱,以后他再没如此慷慨过。
  我记得他把硬币一个一个数到我手心里的情形,他的手抖个不停,我的手也抖,那堆硬币就在我掌心里、在干了的精液上“丁零当啷”晃。钱币天生丽质,它们经过了无数手指的打磨,散发出圆滑成熟的香气。
  回家后我拼命洗手,还把那一大袋钱币冲了又冲。我站在水龙头边大哭,就在那时,我起了这辈子惟一一次羞耻心。当然,羞耻只是借口,人做坏事后要让自己心安理得,就开始羞耻了。
  可我相信俞静从不羞耻,哪怕她是假正经,或者背地里为了钱和人睡觉,她也不会羞耻。她走路时总昂着头,专注的神情在大眼眶里鱼一样疏落落地游。于是我也成了一条鱼,朝那对又深又大的水潭缓缓绕近,稀薄的水汽打在额头上,我的眼睛就湿起来。
  “算了算了!”老头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哭什么哭,哭你个死!把我兴致都弄没了。”
  我一身是汗,神志恍惚。我握了握手指,它们沾了老头下身粘粘的液体。老头从枕头底下找到他的短裤,丁零当啷穿起来。老头所有的钱财都在一个小袋里,他将袋子缝在裤腰上,短裤就鼓鼓囊囊地顶出一坨,像长了另一个家伙。他故意把钱袋弄出响声,仿佛要让我看到败他兴所付出的代价。
  “那今天给十五块钱吧。”我冷冷看着他,在床垫上把手指擦干净。
  “什么?这么让人不爽,还好意思要钱?”老头几乎跳起来,他的钱袋又在腰里轻响两下,硬币响动清脆,纸币则是沉闷的“噗噗”声。这袋钱该有百多块。我的心一阵猛跳。
  “吹一下五十,摸一下二十五。我好歹也摸过了。”
  “这算什么,就那么软绵绵碰几下,我又没射。”老头气鼓鼓。他大声时,音调就会高上去,像一根尖尖的钢丝磨着我的耳膜。
  “那就十块钱,”我说,“白摸可不行。”我比他更大声。
  “反正钱你就别想了。”老头用手牢牢护住腰。
   我伸手去抢。我的力气远比他大。老头狂叫起来,恍如十几根钢丝刺着我的耳道。我一把扯住他腰里的皮筋,用力一拉,裤带断了。老头“呜呜”地呻吟,死抓住裤带的手转而抓住我。我从他裤腰上硬生生地拽钱袋,针线缝得密,我狠拽一下,老头干瘦的腰就多出一道红印子。钱币在两人扭扯中发出的碰撞声,穿透老头撕心裂肺的惨叫,直钻进我耳。血液往头顶冲,再从头顶挤回来,我的眼珠子快爆开了。最后使了把劲,钱袋从我手里飞出去。老头一下瘫倒床上,大口喘气,他的腿向空中微佝起来,双手还抖抖地捂在钱袋已不存在的那个地方。
  我在墙角拾起钱袋。我没注意到袋口原本就是敞着的,结果打开时用力过大,袋子撕裂,钱撒一地,几枚轻巧的钱币飞了出去。老头瞅了个准,敏捷地蹿向一枚掉落床沿的五角硬币。我扑过去,把老头整个压到身下。我掰他手,他枯干的指头死抓住不放。我和他僵持着,老头气喘嘘嘘,一大口痰在喉道里忽上忽下。
  突然的,那口痰停止响动,我感觉老头在我身下一松,就死沉沉的再没动静。我放开他,跳起身,用手指在他肩上戳了两下,见仍不动,赶忙跑到墙边捡钱。硬币贴在冷冰冰的地面上,怎么都拾不起。我手心微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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