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期
忏悔录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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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没有发觉这一点。只是偶尔在感觉上,而不是在理智上,对我们时代这种共同的迷信感到愤懑,因为它被人们用来掩盖自己对生活的不理解。
从国外回来以后,我住在农村,办农民学校。我特别喜爱这工作,因为其中没有我明显感到的虚伪,而在文学教育活动中,虚伪已经使我感到很不舒服。
有一年光景我从事调停人的工作,办学校,出版杂志,尤因漫无头绪而疲劳不堪。我为调停中的争执而苦恼,我的办学事业方向不明,我讨厌自己在杂志上的影响,这种影响无非是老一套——想教育大家并掩盖自己不知道该教什么,结果我在精神上病得比肉体上更严重,于是抛弃了一切,跑到巴什基尔人的草原上去呼吸新鲜空气,喝马奶,过着动物一般的生活。
从那里回来以后,我结了婚。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新环境已使我完全撇下了对生命的总目的的任何探索。在这段时期,我的全部生活都集中在家庭、妻子、孩子,以及如何增加生活资料方面。对完善的追求早已被对一般的完善和对进步的追求所代替,而现在又赤裸裸地被追求我家庭的最大幸福所代替了。
就这样又过了十五年。
尽管在这十五年间,我认为创作毫无意义,我还是继续创作。我已经尝到了创作的甜头,尝到了花微不足道的劳动而换取大量稿酬和赞赏的甜头,于是我全力以赴,把它作为改善自己的物质条件和抹杀内心存在的关于自己的和一般意义上的生活目的的任何问题的手段。
我创作,以我所认识到的惟一的真理,即应该活得使自己和家庭尽可能地幸福,来教育大家。
我这样活着,但是五年前我身上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现象。起先,我有些迷惑不解,似乎我不知道我该怎样活着,该做什么,我惶惶不安,心情抑郁。后来,迷惑不解的时刻越来越频繁,而且总是具有相同的形式。这种生命的停顿常常以相同的问题表现出来:为什么?那么以后会怎样?
起先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些无目的、不恰当的问题。我以为,这一切并不新奇,如果我有时间而且愿意解决这些问题,那并不需要花费很多气力,现在仅仅是因为我没有时间来考虑,要是我愿意,我一定能找到答案。但是这些问题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越来越强烈地要求回答,这些缺乏答案的问题,就像一颗颗小点子落在一个地方,聚集成一个大的黑点。
我出现了像每一个患有不治之症的病人身上常见的现象。起先只有一点儿不舒服,病人也不很注意,后来症状日益发展,变成了一种无休止的痛苦,日益加剧的痛苦,不用多久,病人已经意识到,他原先认为是小毛病的征兆,对他来说竟是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这就是死亡。
这些问题看起来是那样愚蠢,简单,幼稚。而一旦接触它们,并企图解决,我便确信:第一,这不是幼稚和愚蠢的问题,而是生活中最重要最深刻的问题;第二,不管我如何绞尽脑汁,我都无法解决它们。我曾沉迷于经营产业的一些想法,可是在这些想法中间,突然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那么好吧,你在萨马拉省拥有六千俄亩土地,三百匹马,那又怎样呢?”我完全呆住了,不知道怎样想下去。或者当我考虑怎样教育孩子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为了什么目的?”或者,当我谈论人民如何能得到福利的时候,我会突然对自己说:“与我有什么关系?”或者,当我想到我的作品给我带来的那种荣誉的时候,我会对自己说:“好吧,你的声誉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比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高,那又怎么样?……”
我什么都不能回答。
四
我的全部生命停顿了。我能够呼吸、吃、喝、睡觉,而且不能不呼吸、吃、喝、睡觉,但是生命不存在了,因为满足任何愿望在我看来都是不合理的。真实的是,生命毫无意义。
我似乎是在经历了漫长的生活道路之后,走到了深渊的边上,并且清楚地看到,前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也没有。
生命已经使我厌烦,某种难以克制的力量诱使我找机会摆脱它。自杀的念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就好比过去产生过改善生命的念头一样。这个念头的诱惑力很强,为了避免贸然实现这种想法,我不得不采用一些巧妙的方法来对付自己。我之所以不愿意仓促行事,只是因为希望全力以赴地去解开这个疙瘩!我对自己说,如果疙瘩解不开,再干也不晚。因此,那时候,我——一个幸福的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每天晚上一个人在这里)脱下衣服就把带子拿出去,生怕会吊死在衣柜的横梁上,我也不再带猎枪打猎了,因为担心不能控制自己而用这种极简便的方法摆脱生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害怕生命,力图摆脱它,同时又对它抱有某种希望。
这些情况发生在我从各方面都得到了所谓完善幸福的那个时期,那时我还不到五十岁。我有一位善良的、体贴的、可爱的妻子,一群好孩子,巨大的田产,我不花气力它也在不断地发展、扩大。我受到亲戚朋友们的尊敬,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为人称颂,我可以认为(这不是一种特殊的自我陶醉)我有名望。同时我的肉体、精神都没有病,相反,我的力量——精神的也好,肉体的也好,在与我同年龄的人中间是少见的。拿体力来说,我能刈草,不会落在庄稼人后面;在智力方面,我能连续工作八至十小时,不会因为这样紧张工作而产生不良的后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得到了活不下去的结论。
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有一个人,他冷眼看着我生活了整整三四十年,看着我一面生活,一面学习、发展,肉体上和精神上都逐渐成长;而现在,当我在智力方面已经完全成熟,登上生命的顶峰,全部生命的奥秘已经一览无余的时候,我却傻乎乎地站在这个顶峰上,清楚地懂得了生命的空虚,过去、现在、将来都是子虚乌有,——这个人一定觉得挺开心。“他觉得好笑……”
这个嘲笑我的人存在也罢,不存在也罢,我都不会因此觉得轻松一些。不用多久,疾病和死亡就会落到(也已经落到)心爱的人和自己身上,除了尸臭和蛆虫以外,什么也不会留下来。我的事业,无论是怎样的事业,会被统统忘掉——或迟或早,连我本身都不会存在。那么又何必忙碌呢?一个人怎能对此视而不见,并且活下去——真令人吃惊!
很久以前就流传着一个东方寓言,讲一个旅行者在草原上遇着一头猛兽。为了躲避猛兽,旅行者跳入一口枯井,看到一条龙伏在井底,张开大口要吞噬他。于是这个不幸的人,既不敢爬出来,又不敢跳下井底,只好抓住长在井壁裂缝中的野生树杈子。他的手劲快用完了,但他一直坚持着。他环顾四周,看到有两只老鼠,一只黑的,一只白的,在他抓住的那根杈上从容地啃着。眼看这树杈子就要折断了,他掉下去必然落入龙口。他还发现树叶上有几滴蜜,于是就伸出舌头舔蜜。我也是这样挂在生命的枝桠上面,知道那条准备把我撕裂的龙一定在等着我死,而且不理解为什么我会遭到这样的折磨。白鼠和黑鼠,即白天和黑夜,都在啃着我牢牢抓住的树枝。我清楚地看到龙,蜜对我来说也不甜了。我看到的只有躲避不了的龙和老鼠,而且也不能把我的视线从它们身上移开。这不是寓言,而是真实的、无可辩驳的、每个人都能理解的真理。
对于家庭的爱和对于艺术创作的爱好,是两滴蜜,它们比其他的蜜更长久地使我看不到严酷的真实。现在我已经不觉得这两滴蜜是甜的了。
“家庭……”我对自己说,家庭就是妻子、儿女,他们同样是人。他们所处的环境和我的一样,他们要么得生活在虚伪之中,要么得看到可怕的真实。他们为什么活着?我又为什么爱他们,保护、培养和照顾他们?还不就是为了让他们与我一样绝望或者做个痴人吗?
“艺术,诗?……”我一直处于交口称誉的影响下,硬要自己相信,这是一项可以做的事业,虽然死神一来就会毁灭一切——我很明白,艺术是生命的装饰品,是生命的诱惑。但生命对于我已失去吸引力,我怎么能去吸引别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