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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悔录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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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上了这些人。我越热爱他们,我自己也就生活得更愉快。我这样生活了两年,我身上发生了激变。这激变早就在我身上酝酿着,它的萌芽一直存在。情况是这样发生的:我的圈子——富人和有学问的人的生活,不仅使我厌恶,而且丧失了任何意义。我的一切行为、议论、科学、艺术在我看来都是胡闹。我明白了,从这方面去寻找生命的意义是不行的。创造生活的劳动人民的行动在我看来是惟一真正的事业。
十一
鸟儿活着就是要飞翔,觅食,筑巢。当我看到鸟儿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为它的高兴而高兴。山羊、兔子、狼活着就是要吃食,繁殖,喂养自己的后代。当它们这样做的时候,我坚信,它们是幸福的,它们的生命是合理的。那么人应该做什么呢?他就应该像动物那样去谋生,惟一的区别在于他单独去谋生就会死亡,他必须为大家,而不是为自己一个人谋生。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我坚信,他是幸福的,他的生命是合理的。而在我三十年有意识的生命中我又做了什么呢?我不仅没有为大家谋生,我甚至也没有为自己这样做。我过着寄生虫的生活,我问自己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我得到的回答是:不为什么。如果人类的生命的意义在于谋生,那么我,三十年来所从事的不是谋生,而是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扼杀生命的我,除了我的生命是谬与恶之外,怎能获得别的呢?它也的确是谬与恶啊。
十二
我摆脱了自杀的念头而得救。这一激变在我身上是何时又是如何完成的,我说不清楚。生命的力量在我身上不知不觉地、逐渐地消失,我得出了不可能活下去、要使生命停顿、要自杀的结论。生命力量的恢复也是这样,是逐渐的,难以觉察的。而且很奇怪,在我身上恢复的生命力量不是一种新的,而是最老的——就是在我生命的初期吸引着我的那种力量。我在一切方面又回到最初的——童年和青年的时代。我回复到对一种意志的信仰,这种意志使我诞生并对我抱有希望。我回复到我生命的主要的和惟一的目的:成为更好一些的人,即生活得和这种意志更相一致些。我回复到能够从全人类在我所不了解的远古时代为自己制定的指导原则中找到这一意志的表现,也就是说,我恢复了对上帝,对道德完善,对表现了生命意义的传说的信仰。区别仅仅在于,以前这一切都是不自觉地被接受的,而现在我认识到,如果没有这一切,我便不能生活。
我似乎有这样的经历:我记不得在什么时候被人们安置在一条小船上,又被他们推到陌生的河岸,向我指明到达对岸的航向,把桨给了我这个没有经验的人,由我一人做主。我拚命划桨,船向前漂去。我越是临近河心,水流就越加湍急,使我远离目标,我遇到的和我一样被激流带走的划手也越来越多了。少数几个划手继续在划桨,有的把桨也丢开了。一些满载着人的巨轮,有的在与激流作斗争,有的则听天由命。我越是向前划去,发现顺流而下的划手越多,我就常常记不起给我指明的航向。到了激流中心,挤在顺流而下的大小船只中间,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航向,也停止了划桨。我四周的划手兴高采烈,欢声雷动,扯起帆,划着桨,顺流而下,要我相信并互相证明不可能有另外的航向。我相信了他们,和他们一起漂了下去。我漂得很远,已经听到了石滩激流的响声,我必然会在石滩上撞得粉身碎骨,我也已经看到了撞翻在石滩上的船只。这时候我才清醒过来,我久久不能理解我身边发生的事情。我看到在我面前只有死亡,我向它奔去,但又害怕,看不到一点儿出路,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可是,我回头一看,就发现无数小船不停地、顽强地破浪前进,这时候我想起了岸、桨和航向,于是我就往回划去,逆流而上,驶向岸边。
岸就是上帝,航向就是传说,桨是赋予我的划向彼岸的自由,即与上帝结合的自由。这样,生命的力量在身上复苏了,我重新开始生活。
十三
我与我的圈子里的生活决裂了,因为我承认,这不是生活,而仅仅是生活的影子。我们的生活的富裕条件剥夺了我们理解生命的可能性。为了理解生命,我应该理解的不是特殊的生命,不是我们这些生命的寄生虫,而是普通劳动人民的生命,是创造生命的人,是他们赋予生命的那种意义。在我周围的普通劳动人民是俄罗斯人民,我求助于他们并研究他们赋予生命的那种意义。这种意义,如果可以表述的话,是这样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按照上帝的旨意来到世界上。上帝创造了人,使他可以毁灭自己的灵魂,也可挽救自己的灵魂。人一生的任务就在于挽救自己的灵魂。为了挽救自己的灵魂,必须按照上帝的旨意生活,而要按上帝的旨意生活,就必须抛弃生活中的一切欢乐,要劳动,驯服,忍耐,有怜悯心。人民从宗教信仰中获得这种意义,而宗教信仰是由牧师和流传在民间、反映在传说、格言、故事中的遗训一代又一代传给他们的。这种意义我很清楚,也感到亲切。可是在我与之一起生活的我们那些非分裂教派的老百姓那里,与人民的宗教信仰的这种意义紧密相连的有许多使我觉得讨厌和无法解释的东西,如举行圣礼、做礼拜、持斋、拜圣徒遗骨和圣像。人民不能一一加以区别,我也做不到。无论我对属于人民的宗教信仰的许多现象如何感到奇怪,我全部接受了。我去做礼拜,做晨祷和晚祷,持斋祈祷。起初一段时间,我的理智毫无反抗,原先被我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没有引起我的反抗。
凡是人们真正信赖的一切都应当是真理。它的表现方式可以不同,但它不可能是谎言,所以它如果被我看作是谎言,这仅仅意味着我尚未理解它。其次我对自己说:任何宗教信仰的实质都是赋予生命以不朽的意义。很自然,宗教信仰要能回答在穷奢极欲中死去的沙皇、劳累过度的老奴隶、不懂事的孩子、贤明的长老、痴愚的老妇、年轻幸福的妇女、欲火中烧的青年,以及一切生活条件和教养水平极不相同的人的问题,如果有一种回答能解决生活中永存的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活着,我的生命又会有什么结果呢?”那么这一种回答,虽然在实质上统一的,却必然具有无限多样的表现形式。这种回答越统一,越真实,越深刻,那么,很自然,它根据每个人的教养与地位的不同,必然在试图表现的形式中显得越奇特和反常。但这些我为宗教仪式的荒诞辩解的议论总是缺乏说服力。我满心希望能与人民融合,遵守他们的宗教仪式,但我做不到这一点。我感到,如果我这样做了,那我就是在欺骗自己,嘲弄我认为神圣的东西。
当时我竭尽全力回避各种议论、矛盾,并力图尽可能合理地解释我所遇到的教规。
由于遵守教会的仪式,我抑制了自己的理智,使自己服从于人类固有的传说。我与我的祖先,与我所爱的人——父亲、母亲、祖父母联合起来了。他们和所有的先人都信仰过,生活过,养育了我。我也和我所尊敬的千百万人民联合起来了。此外,这些行为本身并不包含什么坏处(我认为不好的是沉迷情欲)。清早起来就做祷告,我知道,这样做很好,起码能抑制理智的傲气,能与我的祖先和现代人接近,能为了探求生活意义而牺牲肉体的安逸。在斋戒祈祷、天天读经行礼的时候,在各种斋期都有这样的感觉。不论这类牺牲是如何微不足道,总归是为美好的理想而作出的牺牲。我斋戒祈祷,持斋,按时在家里和教堂里祷告。在做礼拜的时候,我注意听每一句话,并尽可能理解礼拜的意义。做午前礼拜的时候,我觉得最重要的话是:“因思想一致而相亲相爱吧……”,接下去的话“信奉圣父、圣子和圣灵”我就不管了,因为我理解不了。
十四
我自觉地回避了宗教学说中的矛盾和含糊不明的地方。但是对宗教仪式的这种解释是有限度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多年以来我第一次参加圣餐那一天体验到的痛苦的感觉。祷告,忏悔,教规——这一切我都能理解,我并且高兴地意识到,生命的意义向我表露了。我把圣餐解释成为一种纪念基督、意味着洗刷罪过和完全接受基督的学说的行为。其实这种解释是牵强附会的,但我没有发现。我非常高兴在神父面前,在一个普通的小心翼翼的司祭面前俯首听命,把内心深处的脏东西全部掏出来,忏悔自己的罪过,非常高兴在思想上与写出规范祷文的教士的愿望完全一致,非常高兴与过去和现在信教的人一致,因而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解释是牵强附会的。可是当我走过圣障中门,神父迫使我重述我的信仰,要我承认我要咽下去的是真正的肉体和血的时候,我心疼得像刀割一样。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虚伪的调子,而是某处显然从来也不知道信仰为何物的人的残酷的要求。我继续正确地奉行教会仪式,而且仍旧相信,我所信奉的教义是真理,于是在我身上发生了当时看来非常奇怪,而现在看来非常清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