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三界内
作者:刁 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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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的确麻烦,”我话没说完,刘姓男子就听明白了,“我尽量帮你想办法吧,有空你写个改名申请,给我送去。”大概他和别人还有正事要谈,三五句话就打发了我。
当时我激动成了什么样子可想而知,可第二天,醒酒之后,我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一是刘的态度比较冷淡,再一个,我有太多的前车之鉴呀。以前,我遇到过不少敢于拍胸脯子说大话的,可没有一个兑现了诺言,并且,那些人中,既有比刘职务高的,也有比刘做的工作更具体的。
但我还是把过去递交过无数次的申请工工整整地再抄一遍,去了刘的单位,权把死马当活马医吧。当时我特别希望找不到刘,如果不见面,把申请往传达室一扔转身即走,就避免了与他见面的难堪——万一见面了他认不出我,或把答应我的事忘了,那会让我这个爱面子的人无地自容的——至于那申请能否被他看到,我的事情能否办成,我就不管了,我觉得我送一趟申请对得起自己也就行了。可不巧的是,在刘单位楼下,我刚钻出出租车,就见刘正好从楼里出来,朝一辆黑色轿车匆匆走去。
“哟哦……你来啦?”刘看到了我,认出了我,估计也想到了我为何而来,但他一定忘了我姓什么。
我忙把装着申请的信口袋递了过去。“老刘我来麻烦你了……”我嘿嘿嘻嘻地挤着笑脸,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刘拿出申请扫了一眼,又塞回信封,把信封折一下揣进了兜里。“老刁我就不请你上去坐了,我这得马上出去开个会呢。”
“不上去了不上去了,改日再坐改日再坐。”我一边与他握手道别,一边又使出吃奶的力气叮嘱一句,“老刘呀,行不行的,最好年底前能给我个信儿,省得我……”这时候,距2005年还有七十一天。
第二天上午,我正睡懒觉呢,有个电话吵醒了我,我一接,居然是刘,他说我的改名申请被批准了。天哪,我的改名申请被批准了!这痛快的、顺利的、简单的、容易的……怎么好像不大真实呀!我嗖地从被窝里蹿了出来,光着身子站到地上。这季节,沈阳的气温已经挺低,可我一点没觉得冷,我需要以我的方式检验一下,此时我是否犹在梦中。不是做梦,我耳畔的电话里,确实响着刘那不紧不慢不冷不热的平淡声音。他让我先去他单位一楼拐角处拍标准照,然后拿着照片,去另一个更为具体的部门领取新户口薄并办理旧身份证的注销手续,再然后,带着那套注销手续,去另一个地方交接一下,一周后,再取一趟新身份证就可以了。
“这些地方,我自己去就行?人家能理我?”
“能,”刘说,“我马上要出去开个会呢。”
刘大概以为我是想请他陪我跑这些手续。其实我没这个意思,我顺嘴那么来了一句,一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一个,也是我对这改名之事竟如此轻巧缺少必要的心理准备:往昔它可是登蜀道呀,现在怎么变成了房前屋后的饭后散步呢?
这之后,依刘的指示,我先后去了那三个地方。每到一处,只要一提刁斗,办事的人员都没有二话,一周后,我就有了新身份证,作为刁斗,我的“名”“实”终于相符了。
拿到新身份证,我高兴成了什么样子无法形容,那天,我首先想到的是应该请刘吃一顿饭。可这时我才记起,他并未给我留过电话,前几天他打进我手机的那个号码,也被后打进来的号码挤了出去。我通过电话局查号台找到他单位传达室的电话,我说找老刘,可人家问我刘什么,具体哪个科室的,我竟一概答不出来。我想,哪天我专门去他单位找一趟吧。
有了新身份证后我做的第二件事,是把电话打到北京的哥哥家里,通知妈妈。“妈呀,我这回就光叫刁斗了,”我像中了大奖却又假装无动于衷那么有点做作地对妈妈说,“你可别怪我彻底报废了你和我爸给我起的名呀。”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妈的第一反应不是祝贺,而是和我开起了玩笑。“有个事儿呀,以前没敢跟你说,是怕你埋怨我和你爸,”妈妈说,“现在你等于把名字又改回来了,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你最早的名字,就叫刁斗。”
“什么什么?”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妈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最早的名字……”我妈平常严肃有余,怎么今天和我开起了玩笑,这不像她说的,更不合时宜呀。
“你呀,这是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起点。”但妈妈的口气里,分明又没有玩笑的成分。接下来,她说了一段与名字有关的往事。
她说,刚结婚时,她和我爸在北京工作,那时候,我爸给个领导当工作秘书。她生我哥时,我爸正陪领导开会,消息传到我爸那里,他顺嘴吐出一个“北”字,将我哥的大号命名为刁北。几年以后,我出生时,我爸作为外派的京官,已率领我家落户沈阳。我妈生我那天,是他自己正在开会,消息传去,他顺嘴又把个“沈”字赐给了我,命名我为刁沈。可我妈从医院一回到家,立刻向他提出了抗议,说一个男孩子,被称作“刁婶儿”,成何体统。那时候,有些叫我爸刁叔的人,给我妈的称谓就是刁婶儿。我爸望着墙上的沈阳地图和中国地图一脸茫然,那叫什么?好像舍此他脑子里就一团糨糊。照理说我爸不光识文断字,还会写诗填词呢,可在这等刁门香火传递的大事上,他居然(下转第135页)(上接第120页)愚蠢地只会用地名给儿子命名。叫什么呀?他追问我妈,好像他遇到的是天大的难题,而在这难题面前,我妈必然也一筹莫展,这样,他的“刁沈”就是最佳选择了。我妈没理他,只看我,同时哼出一首当时广为传唱的流行歌曲:“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主席……”然后才说,既然老大叫刁北了,那老二就叫刁斗吧。她在纸上写了几遍“刁斗”,似乎感觉不错,就小声地篡改着革命歌曲又唱道:“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疼爱两个儿……”我爸反对我妈把两个儿与毛主席比,可他也觉得刁斗好于刁沈,就接受了我妈的建议,让我和我哥成了北斗。但他批评我妈不该有那种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狂妄心态,把自己的儿子设想成泰山北斗,他说咱小儿子的名字虽然读成“抖”音,但要用“豆”音来理解,是“斗争”的意思。接着为了向妈妈篡改革命歌曲的行为做出反击,他朗朗背出一段名人名言: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我妈则不管“抖”还是“豆”,她只认北斗,同时还心生一念,等身体恢复了,她要再次怀孕,争取生个女儿,并且自行将其命名为刁星,这样她就等于把北斗星一遭收归膝下了。可又过两年,我妹妹如愿面世以后,连一天刁星都没叫过,因为为了两个野心勃勃的“北斗”儿子,我爸我妈已经被贴好几回大字报了,他们怎么还敢让“北斗”真的闪烁成“星”呢?在哥哥将上小学,我还没记事时,我们家的户口本上,便首次留下了我和哥哥改名的痕迹。
顺便说一句,直到现在,我哥还叫刁铁辉,而我妹妹叫刁铁梅。我不知道他俩是否已有打算,欲更名或曰复名刁北刁星,从而与我一道勾连成那个勺子形的刁氏“北斗星”;如果他俩有这打算,我倒很想劝他们一句:算了吧,名字不过是个代号,改来改去多麻烦呀。
刁斗,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证词》、《回家》等,另有中短篇小说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