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5期
三界内
作者:刁 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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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前妻抢着说,说罢把头又转向我,“还记得吗,咱俩一起看的碟。”
前妻的朋友说,“它的小说作者,就叫亨利,亨利……什么来着?”
我说不出话,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前妻捅捅我,“你知道叫亨利什么吗?”
“叫——”我使了挺大的劲才发出声音,“亨利·米勒。”
“对,亨利·米勒。有一回,我看到本杂志,有幅亨利·米勒的照片,他坐在屋子中央,身后是床和墙。哇塞,亨利·米勒都八十多了,又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可你猜这老疯子房间什么色的……”
那天我在前妻朋友家坐了不足十五分钟,就起身告辞了。在送我回家的路上,前妻数落我一道,说她以前认为我还有百分之一的长处,现在看来,我百分之百是个废人。
一段时间后,女友又来我的红房子与我寻欢作乐,一进屋就提醒我关掉手机,然后不放心地又来一句:“可不开机,你老婆会不会直接敲门呀?”但很快,她注意力就转移到别处去了,上床后,她屁股下边坐着又大又厚的金黄色靠垫,将另一个又大又厚的红色靠垫抱在怀里,往墙上比,一方面对这性感靠垫所散发出来的暧昧气息表示欣赏,一方面又为这靠垫的红与墙壁的红没能完全一样感到美中不足。
“你新买的?怎么好像洗过似的?”
政治
这天晚上,我刚把面条下到锅里,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妈——”
“你在哪呢?快来一趟,刁民说他明天要自杀!”
我先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我妈的声音不大对头,都有点失真,好一会才意识到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多问,疯了一样,关上煤气穿好衣服,打车直奔妈妈家而去。
刁民是我儿子,初三学生,他妈我前妻出差去了,这些天,他和我妈一起生活。我赶到妈妈家时,见妈妈在哭,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刁民倒挺平静。我问怎么了,他不好意思地把头低下,但紧接着眼泪也流了出来。他问我相不相信他是个诚实而又正派的孩子。
“当然相信,”我搂着他肩膀说,“好好说,怎么了?”
刁民开头的讲述笨笨磕磕,前言不搭后语,但讲着讲着,就条理清楚了,细部充实了,我在心里稍作编辑,很快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相差也就十几天吧,刁民班上先后有两个同学丢了手机。第一个同学报失的时候,班主任老师满脸的讥讽。该,她咬着牙说,不让你们带手机偏带,穷显摆,这回好,丢了。可没过几天,又有同学丢了手机,老师就不说该了,她意识到,在她这学年组长先进教师领导下的班级有了小偷,并且还频繁作案,实在是个不小的问题,她要求三只手的同学乖乖坦白,交回赃物。她像狼外婆那样人性地说,我知道偷手机的同学也是一时冲动,现在肯定后悔了,但又怕被别人知道脸上无光。这样吧,我建议你,把手机放个信封里,写上我名,委托个什么人放传达室,知错能改我是不会追究的,好不好?可仍然没人还回手机。老师很生气,在进一步的内查外调毫无结果后,她说是你自己逼我给你曝光呀。然后决定,通过无记名投票,选三个贼。我也知道,她解释说,选出来的贼不一定真是贼,但通过选举,一来可以培养你们的民主意识,使你们对进步的文明的行为有所了解有所实践,再一个,选三个,总会有一个八九不离十吧;至于那两个,就对不起了,只能陪绑,这就叫一条臭鱼腥一锅汤。当然了,她又说,由于选出来的贼不一定是真贼,所以我既不会通知你的家长,又不会逼着你掏出手机,但我要在一个月里,让那三个疑似贼的名字每天都出现在黑板上,让大家引以为戒警钟长鸣。哼,以为要毕业了就没事啦?别忘了,你们还有档案呢,我的毕业鉴定要跟你们一辈子的……这之后,她让有本事复印的同学复印出五十八张写满五十八个同学名字的明细表格,后来又用钢笔把她自己的名字也加上去,一气写了五十八遍。为了公平公正防止干扰,名单还不发到个人手里,而是摆在前边的空桌子上,连笔都是大伙固定公用一枝。同学在下面思考五分钟后,从一组一座开始,一个人一个人按顺序上前画票,每人都背冲同学面向黑板,至少画一人,多画不限。每张选票画完以后,由画票者自己叠上,放进一个红塑料桶里,那桶高高地摆在讲台上,处于全体同学的监督之下。待所有同学都画好票了,老师让四个组的小组长站到前边,一人唱票,一人记票,两人监票,开始往黑板上填名画正字。
集体投票民主选贼,这让全班同学又紧张又兴奋。从第一个人画票开始,到第一个候选贼的名字写上黑板,大家想议论又不敢议论,不议论又抑制不住心中的骚动,一个个就贼眉鼠眼地观察,斜眼吊炮地张望,新奇感抵消了当贼的恐惧,恐惧心又引发了比哭还难看的硬挤出来的笑。
票数非常分散,记票的同学很快意识到,他不该把黑板上的名字写那么大,再那么写下去,黑板就装不下了。于是,那些名字便像一群驰向远方的飞鸟一样,越来越小。讲台上的四个小组长,每个人的名字也都被念过。最初涉及他们的名字,念的写的,还不好意思,张不开嘴也下不了手,可渐渐地,他们就都放开了手脚,念的像朗诵诗歌,写的像挥洒书法,全班的气氛也随之活跃起来。底下开始议论纷纷,嘻嘻的笑声不绝于耳。忽然,唱票的同学张不开嘴了,和两个监票员面面相觑。怎么了?坐在一旁的老师问。唱票员吭吭叽叽地说,你的,你的名……老师闻听脸一下红了,腾地站起来,但随即她又坐了下去。也写上,她平静地指示道,我填上我名字就这意思,大家都是平等的嘛,认为我可疑也可以写。这之后,唱记票的工作一路顺风,由于包括老师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都上了黑板,这场选贼活动就如同节日晚会了,男生女生全喜气洋洋,兴致勃勃,个别名字没上黑板的,还直抱怨呢。可这时候,估计还有十来张选票没念完时,放学铃响了。那几个唱、记、监票员扭头看老师,意思是一鼓作气完事拉倒得了。可老师犹豫一下,果断地指示停止计票。这黑板上的票数就这么放着,看看这一宿能有变化不,她诡谲地笑笑,又正色道,剩下的明天大伙早到校半小时,接着选;不过嘛,我倒希望,明早我路过传达室时,那里至少能有一个手机失而复现,那样的话,这让大伙都跟着担嫌疑的选举活动也就可以终止了。然后,她把选票塞进一个质地结实的大塑料袋,一路钉书钉封得严严实实,带上它们出门走了。
念过的选票是四十九张,有许多人悬着的心已经掉了下来,因为大多数人得的都是一票两票三票四票,老师得了两票。而得票靠前的,即超过十票的,有六个人,其中最多的得十三票,刁民得十二票,暂时与他人并列第二。
“我想好了,明天选上我我就自杀,以死表达我的清白!”刁民仍然说得信誓旦旦,但看我的眼神,已经躲躲闪闪了。
我让他先回他屋写作业去。“你们老师的做法要多拙劣有多拙劣,要多恶劣有多恶劣,”我说,“可你要是拿自己的性命去抗议她的拙劣恶劣,你就比她更拙劣恶劣。”
刁民被我说的直眨巴眼睛,但还是乖乖地回了他屋,我妈不放心地跟了过去。一老一小不在眼前了,我气得低声骂起了粗话,是骂刁民的老师。可我知道,不仅我骂人毫无用处,就是我现在把她拉上法庭,也不可能解决问题;如果我跟她来硬的,不光那选出来的贼肯定非刁民莫属,在暑期到来前的七八个月里,刁民在她手里就没活路了——即使刁民不自杀而死,也会被她折磨死刁难死。我希望能找到一种柔软的方式解救刁民。
我想到了小赵小王这两口子。
其实刁民刚把情况介绍个开头,我就想到了小赵小王,也正是我想到了他们,我的表现还算平静,也把“柔软”当成了我解决此事的第一选择。可现在需要我拿起电话求他们了,我心里一时又有点没底,他们还能帮助我吗?我把骂刁民老师的话又送给了自己,我骂自己是一个不识时务鼠目寸光的假正经伪清高,是个连顺水人情都不会送的大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