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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3期

“孽债”:大众传媒与外来妹的上海故事

作者:吕新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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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家庭的重担,作为妻子,她是照顾好了赵文龙,因为赵文龙是高度残疾,在教育子女方面,她把毛毛也教育得很好,所以我觉得她是比较有负责感的,我们街道现在不是叫她们外来嫂,现在是现有人口管理……,你既然来了,我们就要拿你当自家人。就像媳妇一样,娶进来了,就要让她们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一体化,像自己人一样。”
  
  这其实是一种鉴定的程序,“居委会”成为一个公证机构,谌孟珍并不是作为个人,而是作为外来妹和外来嫂的代表被放在这个叫作“责任”的位置上,她也被证明履行了这个城市要求于她的“责任”。即便如此,关于谌孟珍的称谓却始终在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游离,也在单数和复数之间互换,它说明谌盂珍的身份在“真正”的上海人看来依然暧昧和不确定。
  对于谌孟珍来说,现在她只能依靠家庭获得新的认同的可能与实践。因此,她在《经典重访》现场中表现出对这个家庭的维护,她说,她和赵文龙蛮谈得来的,有共同语言,说他们没感情是没有道理的,她是在重申和证明从《毛毛告状》时就表明的对赵文龙的“同情”,这是维系这个家庭的基础——这个动机完全区别于导演对这个家庭的维护动机,这一点不应忽略。她说他们这个家庭比起那些有钱的家庭要好,他们从没有在经济问题上有过争执和吵架,她没有一分私房钱,因为她要钱的时候就能拿到,家里的经济状况她完全可以做主。其实这个家庭主要开支都是她赚的,她当然应该有主导权,——她是要通过宣称对家庭所拥有的自主权来表明这种家庭内部的认同,这是她获得新的主体意识最直接的资源。家庭是她与这个城市的对话方式,维护家庭就是维护她与这个城市的平等关系,正是通过家庭,谌孟珍在这个城市有了一个位置。她希望证明自己能够担当起这个新的身份。从以“乡下人”的身份向城市讨回公道和清白,到十年后的谌孟珍要表现出完全有资格做一个上海人,除了服饰和发型引人瞩目的变化外,最重要的变化是她已经完全说上海话了,《经典重访》中主持人特别用普通话问她,她仍然坚持说上海话。在这种坚持的背后,是她的全部心路历程。认同理论最敏感的就是语言,当谌孟珍说她和赵文龙“谈”得来,当看到她用上海话建构自己,上海话已经是这个家庭的日常语言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内在于这个时代的对城市/上海的强势认同,它的背后是一个社会强势的政治和经济脉络,它挟裹了我们每一个人,而在这个强大力量的背后是已经完全沦陷了的中国腹地的广袤乡村。
  谌孟珍依赖自我牺牲来获得新的身份:城市的身份,但是她的悖论在于,当她接受了这个强势的力量对她的召唤和塑造时,她恰恰得不到这个力量的庇护,这使得她新的自我认同从一开始就充满危机和分裂。家庭和电视台作为两个最重要的社会资源,是谌孟珍为建立上海人的认同感所借助的力量,但这样的力量反过来正构成对她的压抑。家庭本身并不是一个与外界脱离的私人空间,相反,这是一个从一开始就被公共化的私人空间,——谌孟珍为寻求自我认同和社会承认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在一个社会大变动的时代和历史中,这个家庭其实是风雨飘摇。当谌孟珍从沦陷的乡村终于进入到城市的时候,她所加入的这个城市阶级正面临历史性的沦陷。《毛毛十岁》中,我们看到谌孟珍从乡下打工妹的身份转化为机床边的城市工人,而这个城市的工人正在承受着大面积下岗的命运,大量的工厂不断地破产、拆迁和外移,工人阶级的主体性在这个城市中正处于丧失的过程,她恰好在这个时候加入了这个历史。赵文龙下岗,她自己也不断地下岗,十年中就换了十几个岗位,虽然她合法地转为城市人,也努力使自己成为“上海人”,却无法因此得到这个城市的平等待遇,“我们现在又没有文化,年龄又偏大,在职工人和外面用的工人是不一样的,没有四金,工资不一样,待遇不一样,就这样还没有人要,因为企业不敢用你”,“哪怕有两三年安稳的日子也好”,但这也是奢望,她反复诉说她不得不上班赚钱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毛毛没有人照料让她的心里充满悲苦。她的新的主体身份无法得到这个城市真正的认同,但她却为此背负着这个城市交付给她的十字架。在《毛毛十岁》中,谌盂珍坦言她对这桩婚姻其实蛮后悔的,因为日子太艰难了,总是提心吊胆过日脚。以前带女儿离开就离开了,不踏进这道门就好了,当然,现在已经是不可能离开了。赵文龙面对采访说道:“中国的家庭凑合型多了,实在过不去,她要走我也没有办法,就这回事,现在无所谓,大不了结束生命,也无所谓,人总是要结束生命的,像我们这种人活到现在也差不多了。”作为“上海人”的“下岗工人”的丈夫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念,这就是谌盂珍必须面对的真实的家庭状况,进入婚姻和城市中的她所要承担的是残疾的上海丈夫和年幼的“上海人的女儿”。毛毛十岁生日的那一天,谌孟珍面对镜头流下了眼泪,她诉说着所受到的不公,她的生活的悲哀与艰辛。其实,十年后的谌孟珍之所以愿意再次走进大众传媒的强光之中,正是因为她面临危机,主体的确立并不仅仅是观念形态的,它必须以经济和政治的认同力量作为前提,否则,主体就会崩塌。在这个意义上,再次借助大众传媒来完成新的主体身份的整合与实现,应该是谌孟珍所希望的,但这是一个可能被实现的愿望吗?
  谌孟珍在《毛毛告状》中勇敢无畏,是凭借她对自己“乡下人”身份的倚重,她对“真理”的信念和坚持。但是在一个“乡下人”必须依靠自我牺牲来实现“城里人”身份转换的时候,她面临的已经是一个不平等的前提,而一个不平等的前提可能是平等认同的基础吗?这正是谌孟珍的最大困境,它已经注定了谌盂珍悲剧性的失败。《毛毛十岁》播出后,又有很多人打电话给电视台,表示愿意给谌孟珍提供工作。我问《毛毛十岁》的编导,谌盂珍愿意接受采访,是否有希望电视台帮她找工作的愿望?回答是:从他们的理解来看,这个动机是存在的。那么,现在她有工作了吗?回答是:很难,因为谌孟珍很犟,她对工作是有挑选的,比如离家远的就不行,因为她要照顾家,她也会在一个工作中做了一段时间不满意后,招呼也不打(和电视台)就离开,有些地方她不肯去,因为觉得那里之所以招她,是想要利用她。如此看来,谌孟珍对大众传媒的力量并不是没有理解,她其实很警觉,知道它的伤害。只是,她并无别的选择。从《毛毛告状》开始,这就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它在这个城市中将继续野火一样开放和延续。这样的故事其实每天都在我们的身边流动和回旋。只是这样的故事,在今后的日子里,还会以怎样不同的方式被讲述呢?
  与秋菊的故事不同在于,谌盂珍从打官司起,就不是与现代性相错位的蒙昧的乡村女性,她的故事和命运本身是内在于中国的现代性的。近代以来的乡村社会并不是外在于现代化过程的,它早已经不是什么传统的封建堡垒,而是最深刻地被中国的现代性所改变和摧毁的荒原。乡村的凋敝和城市的繁华是这个社会以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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