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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坚硬的夏麦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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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好一路跟在车后尽力帮他往前推着车子,经过学校门口的时候,他把车子停下,接连冲我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他说小张老师你快回去忙你的事情吧,我又打搅了你半天。随后,他埋着头一佝一佝地拉着车子朝县城的方向去了。我知道现在正值到县粮库交纳公粮的时节,想必他是上县城去的。看着老陆缓慢又艰难地朝前一下一下移动着的背影,我终于还是不忍心了,我急忙悄悄地跟上去,我尽可能轻地帮他在后面推着车子,以防被他发现。
  我和陆小北的父亲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老一少往前默默走着,按理说,这时候走在我这个位置上的人应该是陆小北,可我和老陆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而我更想知道陆小北突然去向不明的原因,于是,我被一种叫作预感或猜想的东西长时间地困惑着。
  这时,我们不知不觉爬过了一个很陡的路坡,刚一下坡车子就突然停下了,陆小北的父亲一定是发现有人在车后暗中出力,我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我一直在想关于陆小北的事情,见老陆停下来用充满感激又不无责怪的目光盯着我看,我急忙骗他自己正好要到街里去一趟,只是顺路帮他一个忙。老陆又木讷地望了我一阵,这才释然地叹了口气,说我就觉得不对么,上这个坡哪有这么容易的呢!我们又走了一会儿,他的话才渐渐多起来,像是碰到知心人似的把窝在心里的事一件一件掏了出来。
  
  中
  
  就在头天晚上,老陆曾把陆小北的哥嫂叫到自己屋里,那时,陆小北正在家里复习功课。最先,那两口子迟迟不肯来,老陆只好站在院子隔着墙(分家后他们在原来的院子里隔了一道墙)一遍一遍喊他们,又过了很长时间,两个人才疲疲塌塌地进来了。老陆开宗明义地明说了家里的情况,欠着人的账债也该还一还了,陆小北马上又要考学,考上考不上都是两说的事情,一旦考上了家里就得拿钱供他上学,可欠人家的钱总是不能再拖了。陆小北的哥哥始终不言语,哑巴似的耷拉着脑袋,倒是他嫂子先开了口,说这个钱我们恐怕也是没能力还,再说已经各自分开过生活,原先的账也不该由他们来背。
  老陆沉默了一阵,他看了看儿子窝囊的样子再看看儿媳妇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桌子上老伴的遗像上,他回过头问陆小北的哥哥,依你看这钱该谁来还呢?儿子依旧老鼠怕猫似的低着头,当他稍稍抬起头来的时候,媳妇正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他终于又低下去,只是蚊子似的哼了声你们大家看吧。媳妇立刻把话接了起来,你还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什么叫大家看?要看你自己看,我反正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说完,她怒气冲冲地掉头走了。
  最后,老陆用喑哑的声音对两个儿子说,账是我借下的理所当然该由我来偿还,我今天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思。随后,他转过头凝视着老伴的遗像,嘴角抽搐着自语,还是老婆子你好啊!一个人躺在那里消消停停的该有多好啊!说着,一串泪簌簌地闪下来。
  那时,陆小北抬起头用生硬的目光瞪着他哥,他说我要是你就把那个臭婆娘的×嘴撕烂!他话音未落,早被老陆突来的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脸上。
  老陆用极其严肃的目光看着陆小北。
  陆小北委屈地摸着自己的脸,目光中同样是愤怒的火焰,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老陆把老伴的相框子拿在手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又用衣服袖子把上面的灰尘悉心地擦了又擦。最后,他把相框子又很庄重地放回原来的地方。那时,陆小北正用自己手中的钢笔在草稿纸上胡涂乱画着,纸被笔尖划出沙沙的愤懑的声音。陆小北最终在草稿纸上写了这样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都去死吧你们!
  
  老陆并没有看见陆小北在纸上写的那几个形状怪异的充满诅咒和仇恨的字,事实上即使他看见也跟没看见是一样的,因为他根本就不识字。在老陆看来,陆小北只要安生地坐在那里就是在写字,形式上等同于学习、做作业和复习功课。对于读书这件事,老陆一辈子只会用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去督促陆小北,去,写字去。
  当屋子里只剩下老陆和儿子陆小北的时候,老陆多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歉疚,自从老伴走了以后,只有陆小北和他朝夕相处相依为伴,记忆中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呵斥过儿子了,更别说动手打他。因为陆小北母亲去世的那天,老陆一个人守在医院里,老伴的盲肠癌已到了后期,癌细胞扩散到她的身体中,剧烈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老伴是个坚强的女人,这一点老陆深有体会,其实,老伴在没住进医院做检查和治疗以前的很多年里就被这种病痛折磨着,她只是不愿意对别人说,也包括老陆和儿女们。她疼得厉害的时候就趴在床上把后背弓得高高的,头埋在被子里,嘴里咬着枕巾,再不,她就接连吃那种叫作去疼片的白色药片,她把这种很苦的药嚼碎慢慢咽进喉咙。直到后来她连饭也吃不进去了,才不得已到医院做检查。
  当时,医生告诉老陆,让他回家赶快准备后事,老伴顶多只能维持几个月了。老陆一下子就懵了,他不相信,让他怎么能相信呢!那几个月的时间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怎么也关不住了,时间水一样哗啦啦地在他眼前流走了。那几个月里老陆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和倔强,他不相信老伴的病是无望的,他坚持不让她出院,他就差跪在地上求他们了。他一直守着老伴直到她脉搏和呼吸完全停止消失,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用他从来不曾看到过的不放心的眼神告诉他:老陆你要好好供养陆小北上学,你要对咱们儿子好。这些没有声音的语言就从那一天起深深刻在老陆的脑海里。
  有一次,老陆掏完粪池,我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书,他走过来静静地坐在离我稍远一点的地方,我说你过来一起坐坐吧。他摇头。我知道他怕我嫌弃他身上的味道臭。我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我们很随便地聊着一些事情,当然更多的话题是关于陆小北的。他曾对我说,只要小北他能争气,能把书念好,让我老汉干什么都行,就算用头顶也要把他顶住啊。我相信老陆能说到做到。
  老陆觉得自己打儿子是不对的,而且,他也意识到陆小北之所以那样还不都是为了他。不过,他还是听不惯陆小北那样跟哥哥讲话,他不希望儿女们之间没大没小或闹出什么生分的事情。
  见陆小北低着头不再看他,像个木头似的,老陆便不忍心了,他试探着咳嗽了两声,又咳嗽了一声。儿子根本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昏黄的灯光里。老陆也不出声,暗里凝视着儿子。他发现陆小北似乎比以往瘦削了,脑袋和上半个身子在灯光的照射下聚缩成一团。小北这娃娃真的瘦了。老陆在心里默默地说。他想,儿子这些日子成天抱着书本,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晚上有时也要熬到一两点,他有些担心,担心儿子的身体会支撑不住。这种体恤的想法让他竟莫名地伤感起来,他又兀自想起了老伴。老伴若是在着就好了,天底下只有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怎么对娃娃好。老陆这样边想边看着陆小北,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走出屋子。
  老陆径自去了一趟陆小北的哥哥家。他进去的时候,屋里根本没有人拿好脸色看他。他没有坐,只是弯着腰紧靠着门站在屋里。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在刚才出门的时候,他还信心十足的,可这会儿他全然不知所措。陆小北的哥哥很突兀地问了声爸你咋不进来坐,媳妇就把话接了起来,进来也没有用……反正我们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老陆很尴尬地僵在那里。老陆觉得脚下的地突然变得软乎乎的,两只腿怎么也站不稳。他索性靠着门蹲下来。他像是在对自己小声说着,你弟弟念书苦着呢,家里也拿不出个像样的吃头,我想着给煮上个鸡蛋补补身骨……让他硬硬强强地把学考了。那时,儿媳妇的面色由紧变松又绷紧了。
  老陆给我讲这件事情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他腾出一只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黑紫的脸色在汗水涂抹后的光泽中显现出难以抵抗的焦渴。他说今天的日头毒得很,随后又拉着车子继续往前走,他的脸上始终水渍渍的。我问老陆他们到底给你鸡蛋了吗?老陆却把我的话支开,他说那是两个又大又圆的红皮鸡蛋,他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鸡蛋了,他知道那蛋就是他家以前的一只芦花鸡下的,那些鸡都是他老伴在世的时候饲养的。那阵老伴每天都会笑眯眯地从窝里捡回六七个鸡蛋,可是,她并舍不得吃,她总是把那些蛋整整齐齐地塞进粮食柜里谷物中间,过上一阵子,她才从柜里刨出几个,炒得黄黄亮亮的让娃娃们吃。老伴说娃娃们身体贪长,需要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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