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坚硬的夏麦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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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陆问我喜不喜欢吃鸡蛋,我笑了。我说我就是因为鸡蛋吃得太多才考不上大学的。老陆也张开嘴嘿嘿地笑了,说,小张老师会说笑得很。但他的笑容很快就收敛了,那笑容转瞬即逝。老陆说鸡蛋可是个好东西呀!女人养了娃娃就得多吃鸡蛋,吃了鸡蛋才补身子才有奶水来喂娃娃吃……那阵子他妈养小北的时候家里穷啊,连只下蛋的鸡都没有,到哪里弄鸡蛋去呢?等后来日子好一点,他妈就张罗着捉来小鸡娃子,夜里用纸箱子放在炕上养着,生怕冻死了,有一天旁人家的老猫把一只活脱脱的母鸡娃子给叼走了,他妈好一通哭啊!说老猫把多少鸡蛋给娃娃们叼走了呀!他妈前脚一走,小北的嫂子就闹着要分开过,死活看上了院里的一群下蛋鸡,一只不落全捉走了。捉走倒也零干了,就是苦了小北一个人。
我紧跟在车后面听着,老陆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泡醉了,有几次我想替他拉一会儿车,他死活不肯,他说我年轻的时候能拉四十麻袋粮食一天来回跑两趟县城呢。但是,此刻我分明感到他毕竟有些力不从心,伏天的太阳炙烤着他的脊背,滚烫发软的柏油路踩上去人不禁要龇牙,大汗淋漓的他走得也越来越慢,车子很不听使唤地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响,好像正不怀好意地暗中看他的笑话呢。
我们头顶的太阳像蛋黄的颜色那样光芒耀眼,路上一丝风也没有。我能听见从车子前面传来的连续不断的吭哧声,带着坚强和永不服老的农人本色。
下午快两点钟的时候,我和陆小北的父亲一同来到县城粮库。粮库的大院里已经挤满了从各乡各村赶来交粮的农户,装满粮食的板车横七竖八地摆在院里,也有人是赶着驴车或马车来的,交粮的人稀稀拉拉地躺在各自的粮车或墙壁下面的一小块阴影里乘凉。有的农户正把自家的麦谷平铺在粮库院里的水泥地上晾晒,骄阳把新鲜的麦子烤得饱满金黄,稍微静下心就可以听见麦粒发出的吱吱的微小声响。
我和陆小北的父亲挑了一块有树荫的地方将车子放下,他和我面对面坐在两边车辕上歇着。我起身到门外的小卖部买回两瓶娃哈哈矿泉水,天着实太热了,一瓶水几乎被我一仰脖子就喝光了,喉咙依旧渴得发紧。我把另一瓶水拧开盖递给老陆。老陆看着我半天也没想去接,嘴里接连嗫嚅着张老师你花这钱干啥呢,我又不渴。我见他嘴茬边尽是白色的沫子和爆起的干皮,就把水硬塞给到他手上,估摸着粮库上班至少在两点半以后,我决定去趟新华书店看看。老陆连忙不无歉意地说张老师你快去你快去,就不打搅你办事情了。
其实,我还是惦记着陆小北的事情,这也许跟我是他的老师和班主任有关,况且再过几天他就要参加中考,这对他太关键了,老陆一直希望儿子能考上个中专,哪怕是考个最普通的师范也行,总比一辈子窝在农村强得多吧。就在前些天我还跟陆小北交换过看法,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是相当矛盾的,考学这件事情的确把他煎熬着,他既向往着考一个好学校,又无时无刻不被家境的窘迫所困扰,前面的路对于像他这样的学生无疑充满了迷茫和两难。我时常能感觉到陆小北的与众不同,从主观的角度上说,他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对于未来无所谓,他不善于自欺,而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抱着大不了回家种地的想法,陆小北虽然也这样说过,但他的内心跟这截然相反,他的敏感和矜持不允许他这样做。
所以,我确信老陆刚才所说的一切。当老陆把从陆小北的哥嫂家讨要回来的两个红皮鸡蛋高兴地拿给陆小北看的时候,他一定被那两个又大又圆的红皮鸡蛋给猛烈地刺伤了,他尽量用一种视而不见的眼神看了一下那两个鸡蛋——它们在父亲的手里乖乖地躺着像是一对睡着了的胖子,模样还有些贱,根据鸡蛋的色泽和模样他同样想到了它们的出处,尤其是他父亲那种讨好般的面容,他不习惯父亲这样看着他,他觉得自己在精神的层面又领教了父亲的一记耳光,为什么关爱有时候跟挨耳光的感觉那么相似呢?陆小北选择了垂下头继续看书,他轻蔑父亲手中的那两个鸡蛋,就像轻蔑自己的生活处境一样,哪怕是装出来的他也愿意这样。后来,他闻到了一些气味,这些气味袅袅而来并在昏暗的屋内飘荡,仿佛一只芦花鸡悄悄溜进屋内并乘人不经意的时候排下两个正散发着温热和腥腻的蛋。这种弥散着的味道同样具备杀伤力。尽管陆小北压低了自己的目光并聚神于书本,但他还是感觉到父亲正朝他走来,同时还有一种气味朝他招摇而来。
老陆用难得一见的慈祥面对儿子,他说小北你先停下把这两个鸡蛋趁热吃了吧。陆小北不得不看着父亲,他看到父亲的脸正因他手里端着的热气腾腾的碗而朦胧飘渺着,他觉得父亲一下子离自己远了,样子都有些险恶,端在他手里的东西有种毒药般的诡秘莫测,而且父亲的手正毫无理由地抖着(是心虚吧),像是那只碗有千斤那么重。
接下来,陆小北明知故问地瞥了一眼父亲,他问哪来的?
老陆的双手还在抖着,他看了看碗里的蛋又期待地看着儿子,让你吃你就吃管它是哪来的总不是偷来的吧!
我不稀罕!
吃了它就不信它能咬你娃娃的嘴!
要吃你自己吃吧!
陆小北的确是这样说的,老陆刚才讲述到这里的时候依旧无法按捺内心的愤怒,他接连晃着头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张老师你给评个理这狗日的咋就这么犟呢?后来,老陆硬把碗再度推到陆小北的眼前,他重复刚才的话,鸡蛋不咬你的嘴。陆小北最后的回答是我不像你那么没骨气!随即,他的手一摆,老陆手中的碗就白花花地飘了起来然后砰地落在地上,依旧是白花花一片。
那个晚上,父子俩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整个夜晚都被沉寂和沉默填充着,异常的平静使得父子之间突然变得虚幻和遥远起来,彼此的隔阂被黑夜神秘而又无限地延展和拉伸。直到第二天上午,陆小北的嫂子凶神般闯进来才打破了这种不正常的宁静。
我在三点以后又赶回粮库,来交夏麦的人早迫不及待歪歪曲曲站成一支长队,验粮官是个肥胖的小个子男人,正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粗声粗气地吆喝着什么,我粗略扫了一眼,老陆不在里面,我很纳闷,回头朝大院里张望,却发现稍远一些的太阳地里有个黑瘦的影子弯曲地晃动着像一匹孤独的牲口正在默默犁地。我急忙走过去,板车里原先的粮袋子只剩下不到一半,老陆正在将手里一袋麦子袋口朝下拖着往水泥地上倒,麦子从袋口随着人的脚步移动奔涌出金黄色的谷浪。老陆自己赤着脚板,地上已经铺了一大片麦子。
老陆无奈地站在那片麦子中间,神情沮丧却又沉默着,他告诉我,验粮官说他的麦子没干透让他在一边先晒着。眼前的麦子发出坚硬的光芒,我从地上捻起一撮,随便朝嘴里放进几粒,一嚼,硬绷绷地硌牙,怎么能说没干透呢!我说老陆你先别忙着往出倒呢,咱们再跟他好好说说,我知道这些人就爱欺软怕硬。老陆冲我直摇头,说算了多晒一晒也没啥坏处,再说粮食又不是交给他个人的,晒干点将来不坑害公家嘛。我还想说什么,见老陆倒完一袋子又去车上背另一袋了,我也只好过去给他打帮手。一共是十七袋麦子,全部铺在地上,黄朗朗一片,看过去都有点壮观和耀眼了。
我和老陆席地而坐,屁股下面的水泥地滚烫,太阳光烤着麦子也照着我们,我们和地上的麦子一般默默不语,我甚至有点昏昏欲睡。老陆满腹心事,他自语着我咋就没见过这么犟的娃娃呢,他到底随了谁呀!我觉得这个时候的老陆其实对儿子已经没了先前的怒和恨,有的只是不解和担心。我对陆小北的所做所为倒是心有怨责,我觉得他身上的确有一种尖锐的东西,但那种东西又是极脆弱的,它也许伤害不了别人却恰恰注定要伤害自己。实际上发生在上午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陆小北起了一个大早,那时老陆还没有醒来。院子里铺满了新鲜的麦子,陆小北踩着麦粒到外面树林里去背书。等他回到家的时候,老陆正在院里用一只木头耙子翻梳地上的麦子。陆小北站在那里出神地望了望地上的麦子和低头干活的父亲,然后跟没事人似的走进屋里。老陆依稀觉得儿子的心情比头天晚上似乎好了很多。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心情好了,老陆也觉得宽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