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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6年第4期

坚硬的夏麦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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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情景却是,中午时分,老陆看见陆小北的嫂子夜叉似的破门而入,她的两只手里各拎着一只奄奄一息的芦花鸡,她一进来就将手中的东西狠狠地扔在老陆面前,随即她也蹲在地上拉警报般号啕起来。她说有人看见陆小北在门前给鸡撒了一把麦子。接着,她用指头指点着老陆,是陆小北毒死了我的鸡!肯定是你教唆你儿子这么做的吧!你想吃鸡蛋我给你嘛,你为啥非要让他弄死我的鸡呢!你们一老一少就知道合起来欺负我,你们陆家没有一个好人!后来,村里的许多人都看到,老陆手里高高举着一只木头耙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在后面穷追不舍,陆小北在前面一路狂奔。细心的人甚至发现,老陆是光着两只脚跑出来的。后来老陆终究没能追上儿子,而且,从今往后他恐怕再也别想追上陆小北了。
  
  终于捱到老陆交粮了。我们把倒在地上的麦子又用簸箕连簸带筛地一袋一袋装好,麦子干透了,装满的袋子瓷瓷的,扛在肩上像根圆滚滚的石头。那是一间巨大的仓库,粮食呈斜坡状一直垛到仓库顶上,人的两只脚通过不足两脚面宽的长木板从地面一直爬到最高处的粮食堆上,从门口看去人就像只蚂蚁渺小地攀援在沙漠中。老陆扛着一袋麦子走进库房,在门口他得先把粮食袋放在台秤上,任由站在门口的验粮官用一根很细的空心铁钎子朝粮袋里面胡乱戳上那么三两下,他要把钻进钎子里面的粮食倒在手心看一看是不是干燥、里面有没有超标的尘土,等过秤之后,才能准许扛进去。
  过了这一关,老陆才将袋子口解开并重新背在身上,小心地踩上那块又长又细的木板,一脚一脚稳稳当当往上走,因为身上负着重物,重心偏离得很厉害,稍微不小心,就会一脚踩进粮食堆上,整个堆体就会顷刻间下滑,这是交粮人的大忌,不但要遭受严厉的呵斥,而且弄不好还会扭伤了腰脊。这个时候,人的腰就成为关键,力量全部压在腰上,腰不能太弯更不能直,弯了,走不了几步就会往前栽跟头;而直着,根本就撑不到最后。这里面有一个重要问题,这时人不比在平地上行走,身体几乎处在一个近似于四十五度的斜面上,犹如登山,重力发生了改变,背五十斤的东西就远比平地扛一百斤还要吃劲。
  我在底下看着老陆一步步走上去,自己的手心直冒汗。刚开始,老陆上得不错,他的腰身平常就是佝偻着的,这是有利条件。他的两只脚都是呈外八字状上迈并尽可能横着走,肩膀头向左侧扭着,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腰板上,人还得屏住气,气沉丹田,气一旦泄了,腰就算控制得再好也是前功尽弃。当人走到最顶上,静静地稳住,换一口气,把肩膀上的粮袋慢慢地朝胸前出溜,不宜急,袋口尤其要抓紧,身体也跟着侧向木板一边,随即松开袋口,两只手迅速配合着控制住袋底往出倒粮。老陆整个人顿时被麦子中升起的一柱烟尘笼罩住了。
  可是,连着几趟下来,老陆的脚底子就明显地踟躇起来,腰身也打起晃来,走到一半的地方就无奈地稳住身体,然后再吃力地往上爬。扛到第十六袋的时候,我有些不忍了,可老陆死活也不同意我替他,他又故作轻松地说起自己过去最多一次背过四十多袋,而且是豌豆,死沉,一袋子就是两百来斤,当时他连牙都没龇一龇。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那时我正把老陆扔在地上的十六只空蛇皮袋子一片一片捡起叠放在一处,我一转脸,发现粮堆上面没有老陆,地上也没有,他好像突然从粮食堆里蒸发掉了。斜依在门口的粮官没好气地瞥了我一眼,他用下巴颏冲上面指了一下,你老子跌倒了,还不上去看看。我听出来他在指责我这个做“儿子”的人。我二话没说急忙顺着长条木板爬上去。老陆果然深陷在临近顶上的麦堆中。他就那样十分无助又无奈地仰躺着,粮袋子压在他身上,我发现他的牙龇得很痛苦,头发、鼻孔和嘴里尽是麦粒。我急忙把粮袋挪开并伸过手去拉他,他哆嗦着给我递来一只手,神情扭曲而又尴尬,大概怕我笑话他,他几乎不敢抬眼看我,只是不停喘着气。我连着拉了他两下,他就是不能站起来,而且,痛苦的呻吟随着我拉他的动作越发响亮。
  后来,我隐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几乎不敢往深处去想,只是勉强地背起他,我强烈地感到老陆在我的背上就像只装了半袋子的空麦壳子那样松松垮垮,同时,也立刻体会到自己的腰在负重出力,我尽量挺住并让自己往后仰着不至于一头栽下去,我发现自己的腰劲实在很差,我就是那样拖拖拉拉停停走走地将他背了下来。人和动物的区别也许正在于此,挺不直腰杆就只能像动物那样趴着行动了。
  我坚持要把老陆送进县人民医院去,这是县里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家大一点的医院。我从粮官的手里并没有拿到现钱,那只是一张写着交粮人名字、粮食斤重和等级的纸片,上面还盖了一枚粮库的公章,俗称白条子,我问他为什么不给现钱,那个矮胖的家伙居然反问我,你问我我他妈问谁去!他还用一种不屑的眼光看着我,好像在说亏你他妈还是儿子呢!眼看着你老子累球成那熊样。他将手中的一瓶矿泉水仰着脖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着,我发现它跟我刚才买的水牌子一模一样,娃哈哈的。我知道我说不过他们这种人,而且我也没有时间跟他理论,老陆正躺在板车上痛苦地呻吟呢。
  老陆坚决不同意去医院,他说张老师求你把我送回家吧,我睡上两天就没事了。我当然没有听他的话,他一路都在唠叨,有一阵他甚至往前爬着试图阻止我,却险些摔下车子。我被他惹火了,我严厉地警告他,老陆你一定要去医院拍个片子,你的腰若真的扭坏了你下半辈子只能躺在炕上!老陆终于不再闹腾了,取而代之的却是呜呜的干哭——我敢打赌这是老陆大半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痛哭,而且是当着一个外人的面——哭声中偶尔叫着陆小北的名字,他突然脆弱下来,就在不久前他还是那么坚韧地背着粮食往高处走的庄稼汉子呢,可才一会儿工夫他就变成一个无助而又可怜的孩子了。
  
  下
  
  我把空车子送回陆小北家里,可他依旧没有回来。我只好去找陆小北的哥嫂,我必须把老陆的情况如实告诉他们。
  陆小北的哥哥到外面的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去了,只有他嫂子在家。我能觉察出她很不欢迎我的到来,因为打一开始她一定误认为我是来替陆小北说情的,当她知道老陆的病情后,先是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就让自己镇定下来并罗七八嗦地诉说着自己分开家过日子的种种艰难。一句话,她拿不出多余的钱来给老陆治病。最后,她建议我去找陆小北的两个姐姐想想办法,她还说有一个姐姐嫁给石嘴山的一个包工头了,家里钱多得花都花不完。我连连摇头,远水解不了近渴,鬼才知道她们究竟嫁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我必须尽快凑到足够的钱,因为老陆已经住进医院,他的情况很糟,医生说他的腰椎骨很有可能是折断了,当然这得等片子出来才能作最后确诊。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没人管他,要是陆小北在就好了,可我根本不知这家伙的去向,总之,我不能撂下老陆一个人在医院不管。
  我回到学校宿舍把自己这一年中积攒下来的六百多元钱(这里面有家里给我的钱,我那点可怜的民办教师工资已连续拖欠有几个月了)全部装在身上,我还有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这还是我学生时代的东西),我骑着车子又急急忙忙返回县医院。
  临出门前,我写了一张字条用图钉摁在门上,是特意留给陆小北的,我希望他看见后能及时到医院照看他的父亲。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天色早已昏暗了,酷热也渐渐平息,但病房里依旧很热,老陆被安排在一间大病房里,有近二十个床位,大多数病人都躺在床上,疼痛使他们发出的呻吟此起彼伏。
  老陆比刚才的情形还差,医生给他的下身插了一根导尿管——这种时候我特别理解活人能让尿憋死的话了——他人几乎一动也不能动了,面色青虚,汗珠子一串接着一串顺着脖子往下淌。我没有向他提及家里的事,我劝他安心养着,并告诉他大夫说只是稍微扭了一下不碍事,住几天就没事了。我又去找护士询问病情,护士说先给他用一些镇痛和活血化瘀的药,等明天大夫上班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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