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坚硬的夏麦
作者:张学东
字体: 【大 中 小】
那是一座十分简易的桥,桥面极窄,两旁没有任何扶手或桥栏,它在宁夏川区的渠道上随处可见,桥下是奔流汹涌着的暗黄色的渠水(现在正值灌溉高峰期,水量是平时的几倍)。这种颜色的水流往往会给人一种焦渴和无望的印象,甚至让人忽然就感到了绝望——只要是亲眼见过这种水的人都会产生近乎难过的冲动。在我看来,陆小北是那么敏感又是那么脆弱,那一刻他的内心也许有了一种被肆虐的泥沙瞬间洗劫和蒙蔽的伤痛,眼前汹涌的渠水正浑浊地涌向前方。而陆小北却忽然间又意识到长久以来困扰着自己的低*#暗淡、无法摆脱的困窘生活了,水面上的那些混沌不清的波光似乎正映射着他人生的全部景况。
就在陆小北的前方,有个颤颤巍巍的老头,他的两只手各拉着一个半大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两个孩子正瑟缩而紧张地朝中间的老人挤靠着缓行。
这种时候,陆小北整个人正被一股莫名而来的焦虑和冲动紧紧攫住,他似乎感到快透不过气来了——他多想抢先一步超越前面那一老二小,然后拼命地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而去,也许只有快速奔跑的力量才能遏止此刻他潦草的心跳。可正在那一瞬间,走在前面的老人不知怎么突然跌倒(或许是孩子们绊了他的脚)了,两个孩子紧跟着向桥的两边滚落下去,老人呼喊着伸出手试图去抓住孩子们,可他却不慎连同自己也翻身栽进水中……
时间在这一刻究竟意味着凝固,或是飞转,我不得而知。陆小北在惊愕之间究竟想到了什么,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唯一可以揣测的是,一个乡村少年十多年的焦虑、无助和忧愁完全变为一种来自体内的加速度;或者,正是这种迅疾而本能的力量,让这个懵懂少年彻底得到了某种最有效、最直接的自弃和解脱!
反正,陆小北纵身跳进干渠里的一瞬间已成为他短暂生命的永恒;他纵身入水的那道最后洋溢着青春光彩和少年气息的优美弧线永远分割了陆小北和父亲和我们和学校和他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联系。
陆小北真的绝望过吗?……
我和校长他们风风火火赶到医院,被从水里搭救出来的一老两小中,年纪最小的女孩已经停止了呼吸,而老人和另一个男孩基本脱离了危险。令我震惊的是,被救出的人里唯独没有我这两天来一直想见到的陆小北。
据当时先后赶到出事现场并参与营救的两个路人叙述,他们最后一次看到陆小北时他已经被水冲出距离那座桥很远一段了,他的头和两只手露出水面一下,接着又露出来一下,后来就再也看不见了,他们奋力朝陆小北消失的方向游过去……他们在水中游过来游过去,从上游到下游,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终究没能找到陆小北。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老陆说这件事情,校长的意思是先让他安心养病,等他病好些再说。
老陆一次次追问我小北回来了没有。
我支吾着说今天也该回来了吧。
老陆嘀咕这个坏蛋到底能去哪里呢……
我说也许他去他姐姐家也说不定。
老陆疑惑起来,他总不是跑到石嘴山去了吧,过两天他就要考学呢,你说这个娃娃……
我说他就是去石嘴山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就从病房溜出来,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闭上眼睛想象陆小北的样子。奇怪的是,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我究竟是怎么了?走廊里的来苏水跟各种药液混合的气味几乎令人窒息。
很长时间,眼前总有一片金黄色的麦浪在汹涌翻滚,仿佛《老人与海》中鲨鱼最后疯狂追击小船时的波诡浪谲。但我忽然又想起校长给我布置的新工作,让我尽快准备一份材料,校长连题目都想好了,他说就叫《陆小北同学的英勇事迹》吧。我记得自己当时很颓废地摇了摇头说,校长这份差事我恐怕干不了了。
张学东,作家,现居银川。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说集《跪乳时期的羊》、长篇小说《西北往事》、《妙音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