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坚硬的夏麦
作者: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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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期到来的时候陆小北做了一件蠢事。
起初,我一点也不知道这件愚蠢事情的来龙去脉。那时临近中午,我正躺在自己的房里看书,是海明威的一个中短篇小说选,书的纸页早已发黄,散发出一种很古老的腥膻的时间气味,而且书的前后都损失了若干页,所以,我总是把它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生怕哪天被某个登门造访的学生家长顺便当作废纸拿回家卷了纸烟抽掉。我正在看的是那篇已经读过很多遍的《老人与海》。我还记得曾把这本书借给陆小北去看,他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把书读完并归还给我,我问他怎么样,他说这是他读过的最好看的一本书,他还很崇拜地说了句他非常喜欢海明威。因为他说他喜欢老海,所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
其实,我身边并没有带多少闲书,我到这里来不是来看闲书的,这一点我自己最清楚不过。都说书是引睡的媒,我就是想抱着这样一本好书踏踏实实地午睡一会儿。所以,在我的许多次梦里,总有一条巨大无比的大马林鱼翻腾跳跃不休,好像非要把我的单身床弄翻不可。顺便说一下,这间所谓的办公室也是我的宿舍,是一间不足十平米大的简陋平房,靠床的一面墙壁上贴了一张元素周期表和一张世界地图,地面是他们拿工地上捡回来的半拉砖头墁过的,依旧是坑洼不平,房内仅有一门一窗,好在门和窗都靠南边,书桌就紧挨着窗台下面放置,阳光可以直射到桌面上。桌面上凌乱不堪,课本、教案(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教案,只是提醒我上课时别跑题太远)、半盒子白粉笔头,还有学生们的破破烂烂的作业本叠摞在上面,这里所有简单而又混乱的一切就基本上构成了一个民办教师的生活。
这时,陆小北的父亲像个被太阳追赶的无处可躲的影子一路匆匆地赶来了。
陆小北的父亲并没有直接敲我的门或窗子,他只是把自己的两只手和鼻子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他举手的样子跟片子里日本鬼子投降似的难看。他这样古怪地朝我的房里看了一会儿,大概确定我已经睡着了,他才迟疑而又笨拙地轻声敲响了我的门。
他像是怕被人听见了似的(其实住在学校的教师只剩下我一个人)压低嗓门说,小张老师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有话跟你说呢。我讨厌别人在这种时候来打搅,这个时间应该属于我和书和瞌睡,我依稀听出对方是谁,可我依旧不耐烦地侧过头冲门外问,谁?小张老师,是我啊我是老陆啊,我……我就是想来问一下你先头看见过我家陆小北了吗?门外的声音带着一种迷茫和无可按捺的焦急从门缝隙间挤进来。我依然不想动弹。没有!我没有见过陆小北!我没好气地冲外面喊着说,我希望对方能从我的回答中听出所有的不满和责备并且迅速离开这里。
果然,片刻的宁静后,窗玻璃上的两只粗糙的大手犹豫着一前一后挪开了,最后连那只被挤压得有点变形的鼻子也不见了,房内的光明顿时恢复如初。我侧过头继续午睡,隐约听见陆小北的父亲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和莫名的叹息声离我的房子越来越远。这很好,我觉得不能对他们太客气了,否则我会不得安宁。可就在我的眼皮再度要合上的节骨眼,外面又传来一些相似的声音。
陆小北的父亲大概又想起了什么,我听见他好像在抱歉地叮嘱着我,小张老师打搅你了,若见着他人你一定帮我……把这个贼逮住……这个小狗东西!
没错。陆小北的父亲的确用了“逮”这个在我听来十分严重的词,而且,后来我回想正是这个很突兀又显得很严重的字眼彻底打消了我的一丝朦胧睡意。为什么是“逮”呢?为什么要用“逮”呢?而且谁又是贼呢?是陆小北吗?
——当然是陆小北。
陆小北的父亲离开之后,我的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都是这些奇怪的东西,没有圣地亚哥,也没有巨大无比的大马林鱼。我在那本旧小说里重新折了一个备忘角。我正读到这里:
……他不再梦见风暴,不再梦见妇女们,不再梦见伟大的事件,不再梦见大马林鱼,不再梦见打架,不再梦见角力,不再梦见他的妻子。他如今梦见了一些地方和海滩上的狮子……
陆小北的父亲和所有到他那种年岁的农民一样,黑瘦憔悴,脸、脖子、胸膛和脊背黝黑并且皱褶叠复,泛黑的褐斑毫无规律地爬上额头、脸颊、鼻梁和太阳穴,那是照射在黄土地上的阳光最引以骄傲的丰功伟绩。如果说有分别,他和别人唯一的区别是他的背看上去更驼,更弯,像这片土地上最古老最常见的那种枯柳,总是卑微地佝偻着像是永远也直不起来或从来都不曾直起来过。
陆小北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姐姐们已相继出嫁了,家里现在就剩下陆小北一个上学的。因为陆小北的哥哥自打前年成家以后,他媳妇整天都在跟老陆和陆小北明争暗斗,搅得全家鸡犬不宁。老陆一狠心就将他们两口子分了出去单另过活。其实,在陆小北看来,父亲是多么的愚蠢,因为父亲正中了那两口子的诡计,他们闹腾来闹腾去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分开家过舒心的小日子吗?现在,家里就剩下他们一老一少,还有一匹一大把年岁的老骡子,那几只下蛋的芦花鸡和一只整天专门为母鸡们服务的霸气十足的红公鸡,在分家的时候拨给了陆小北的哥嫂。
陆小北的父亲后来还有一项顶艰巨的工作,这跟我或多或少有点关系,那是为了偿还陆小北拖欠的书本费而校长不得已想出的办法,他每个礼拜都要按时来学校清理教工们的粪便池。这大概是让陆小北觉得最没面子的事情。
还好,陆小北的父亲总是起早贪黑地来完成这项工作,估计他是为儿子着想的。我因为住校,所以总难免要碰到这种龌龊的场面,因为这个黑夜来干活的农民就是我学生的父亲,我多少是有些尴尬的,原本那是让自己去放松的事情,可由于他的出现,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为此我还便秘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尽量调整自己的规律,最好不要和他相遇在那样一个特殊而又难言的场合。但是,有好几次肚子偏偏不听我的话,好像非要强迫我去和陆小北的父亲见一面才好。每当这时候陆小北的父亲总是使劲朝里面打声口哨或佯装咳嗽,我听到了也急忙冲外面回声口哨或唱句歌子,外面的人知道是我,也忙连声说小张老师你先忙你先忙着……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候在外面的操场上。等我出来以后,陆小北的父亲才默默地进去干活。时间一长,我倒也习惯了,有时候还跟他坐在操场的石头上闲聊上几句家常,我觉得老陆人勤快本分,话不多,能吃苦。
我真正认识陆小北是在给他们代了快两个月课以后。刚到这里来当民办教师,我个人的情绪和心理是极其复杂的,说心里话,只有疯子和弱智才情愿来这里教书。对于我来说这是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谁让我连续复读了两年也没本事考上大学呢?家里人劝我再复读一年,他们说难道下一年功夫还挣不回来五分吗?我不太愿意相信这种理论,因为第一年高考我只差两分,第二年再考又差两分,到第三次却整整差下五分多,谁能保证下一次不差个十分或八分呢!我是我们乡里出的第一个高中生,而且是在县中学一口气读完的初中和高中,所以,当乡里找到我的时候,我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
乡中学的老校长跟我讲了他们的种种难处,学校里有点路子的老师都先后调走了,有头脑和资本的也跑出去做买卖倒生意去了,剩下的老师多半都面临退休,而他们中有的教了大半辈子书,临了也还是个民办的。不过,校长还是用打包票的口气对我承诺,只要上面一有指标,一定先考虑我的转正问题,因为学校缺的就是像我这样年轻的教书匠。我并不是被校长的什么优先条件说服的,我暗下有自己的一套打算,我整天呆在家里自己烦家人也不舒心,再说,我完全可以一边教书一边复习功课准备来年的高考,这叫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不显山也不露水,将来也好为自己留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