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西藏在上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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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在拉萨,很多人可以与你同路。旅行者之间流行这种风气,还流行与陌生人呆上几天。这位诗人不怎么算陌生人,至少我知道他是诗人,跟他谈过宗教,他还吃过我的药,枕着我的旅行包一直睡到拉萨。当然这种互助在长途车上没什么奇怪的,我们还救助过一个因缺氧休克的妇女,我们把氧气包给她的时候根本没想自己可能也会需要。
我和诗人冒着小雨前往大昭寺,接着宗教的话题,好像我们的谈话从车上开始一直没断过。不过主要是他说,我想说说自己为什么不去布宫,说了两句就被他打断了。我还想说说在哲蚌寺、札什伦布寺的感受,又被他说别的岔开了。这在诗人好像不是故意的,他如此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对倾听别人似乎缺少耐心。我没作声,倾听是很好的习惯,但这个好习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养成;倾听还是个学习过程,一个人的表达沉淀着他的学养,总有一些对你会有启发。实际上我更喜欢倾听而非表达,就像我喜欢观察而非表达一样。
不过观察在诗人身上还能做到,到了大昭寺,就像沙堡遇到浪涌,土崩瓦解了。如果说哲蚌寺、札什伦布寺给我冲击的是寺院和僧人的话,大昭寺攫取我的是万众一心的信众。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我先看到像黑色河流一样涌过来、再淌过去的人流,他们是“转寺院”的信众。他们手拿转经筒,像漩涡一样围着寺院转;他们大步向前,决不会停步,如果有人挡道就绕开他们,甚至是踢开他们;他们像星云一样,把大昭寺及其近旁的朝拜者围在了里面,你足以相信,一旦有外来侵害,他们的肉身可以毫不犹豫地挡在寺院周围。
接着,我从人腿丛林的缝隙,看到寺院门前的壮景:伏了一地的磕长头的朝圣者,他们集体的、整个身体扑在地下的情景,让你的腿开始发软,让你也有跪下去的冲动。人总有跪下去的冲动,比如面对大山,比如面对荒原上的雷电。我开始跟自己发软的腿对抗,开始跟加入集体叩拜的冲动对抗,我还得跟扑面而来的压力对抗。是的,一种压力,一种没有信仰的压力,一种别人都有依靠而你没有的恐慌,这种恐慌像黑夜一样吞噬着你的意志,让你接下来的路走得战战兢兢。我与这种压力对抗,不是用理智,而是以本能。我大脑里残存的一块有氧区还挣扎着这样一些词汇:“盲从”、“集体无意识”,我本能地担心自己会跳进这些词汇所指的泥淖。我一边强烈地被它吸引,一边又顽强抗拒。是宗教本身令我怀疑?还是我对自己不放心?我不敢评判宗教,我对它还了解太少。但我知道自己太容易沉溺某类事物,我对某一类事物的痴迷有时是病态的,而宗教就是这类事物,我担心自己一旦信奉,比这些信众更虔诚更痴迷也说不定。不行,我得再看看,再想想,不能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这样想着,我像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跳出,换了口气,这口新鲜空气让理智重新回到身上。
我喘着气,调整眼焦,看看寺庙的顶,看看下雨的天,看看烟雾缭绕的广场。待把气喘匀,感觉自己在两股力量中找到了平衡。
我跟着朝拜的人群走进寺院,诗人不知被我丢到哪去了。我一个佛堂一个佛堂地走,每进一个佛堂都有股力量在后面驱赶,像是被推进去的。我硬挺着没拜,我还没信奉这种宗教,至少在藏区,我还要保持应有的审慎和批评态度。
我跟着朝拜的队伍在寺内走了两圈,一次是尾随一位老妇人,看她虔诚的表情,看她把身上的钱财一点一点翻出来,献给佛堂。第二次是跟在一个朝拜的小和尚身后,看他怎样添油、叩头,看他志向高远的脸在接近佛堂时是怎样一种专注、谦卑的表情。我在寺内走了两个多小时,我观察别人,别人也观察我;我被别人的虔诚吸引,别人也被我的专注吸引。我的眼睛里可能冒着干热的黄火,我灵魂出窍般的面容成为别人偷拍的对象。实际上,我和老妇人小和尚一样,根本不在意是否被人拍摄,我随着灵魂钻进一个真空,一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在大昭寺门口找到诗人已经是下午了。雨还在下,刮着深秋似的风。诗人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专情的面目,表情有点厌恶。你好像被感化了,他说。被压垮了,我说。我的头发湿透了,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你们那么容易被压垮?他说。我没理他,自顾自说:为什么朝拜的多是女人?因为女人更愚昧。这句不动脑子、脱口而出的话伤害了我,我说,因为女人得不到更多向外伸展的机会,得不到更多的依靠,才向内拓展,才依靠宗教;也许是,女人更注重自己的内心。诗人情绪有点激动,说对于我们这种人,宗教只能当作一种知识,不能当作信仰。他说,我永远不会把一种东西当作自己的宗教,我是我自己的宗教。我嗯了一声。实际上从一开始都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他不想听我的想法,我也不认同他的说法,如此这般也就不在乎再南辕北辙胡说一通。我说,我在甘肃的拉卜楞寺接受过一个高僧的点化。诗人立即“批判”道:什么点化,别信它。我们这种人可能比他们更了解宗教。我不管他说什么,接着自己的话说:我接受了。诗人立即叫道:你接受了?你了解多少你就接受了?这样说吧,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就接受了?他并没有等我回答,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要的是听自己说话。他说,说到宗教,可能基督教思想中那种永不停滞的探索,向未知领域的不断追问和进取才更值得汲取。他接着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电影《大白鲨》中体现的都是永不妥协永不放弃的基督教精神。我始终有些恍惚,实际上我很想等他说完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拉卜楞寺的高僧什么重要的话都没说就感化了我,那温润的,像甘露一样浸透的博大和友善,比他现在“豪取强夺”般地宣扬基督教精神更让我接受。但诗人没停下来,似乎还要一直说下去。他从宗教扯到相机,义愤填膺地批评我走到哪儿拍到哪儿。他说照片使事物简单化、固定化;说拍照浪费时间,本可以用这些时间来观察和思考;还说拍照把人变成相机的奴隶,从而忽略了对拍摄对象的感受。接着他又批评我的服装,说我身上的衣服颓废鲜艳,首饰华丽夸张,一点不适合我,他说,你就是个知识分子,干嘛怕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
我终于被激怒了,不是批评的内容,而是他凡事都要批评的姿态,以及在不同观点上表现的霸权。我们总是一边跟自己斗,一边还要跟男人斗。我说,你怎么那么爱批评别人,表扬自己?你怎么不给别人一点说话机会?我说我们素昧平生,能够同游大昭寺也算是缘分(诗人立即发言说他最讨厌缘分这说法,他说这个词被用滥了),你找我来不是让我给你当听众的吧,我来也不是专门听你批评的吧。诗人吃惊地从眼镜片后看着我,半天说,他没这想法。我说,尽管你可能认为我的想法不值一提,我也必须给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进布宫,因为我已经听你说了一天,而我想说的,你几次打断没让我说下去。诗人装出洒脱的样子让我说,我被他挤兑一天了,终于暂时抢到“话语权”。我说——为什么不进布宫,因为我感到自己的知识和思想储备还不够,不想一次把西藏消费完。我说,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可以涉足,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能畅通无阻;一个人心中总有一些禁忌,西藏就是我的禁忌。而我还是来了,它正慢慢被我打开,而且可能越打越大,我得为自己留一个最后才去打开的地方。我说——青海的藏民要磕半年长头才能到拉萨,有些藏民准备半生才叩着长头而来,这是一个过程,没有这个过程很难达到登峰造极的幸福,我不能把这个幸福随便就糟蹋了,我得给自己预留一次机会。我说——以前我也是不顾一切往前闯的,但总有那么一天,你得找找回家的路。也许这在你不需要,而我需要。我请你不要批评我的需要。
我像是处在高原反应的狂妄中,着了魔似的一口气说下去,说得自己都快疯了,但我也看出,诗人并没认真在听。一个女人的发言,实际上,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无足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