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西藏在上
作者:杨 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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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我先说话,因为我是俗人,因为我是女人。我说,你还记得我吗?香巴嘉措说,记得。我说西安到兰州的车上?这话等于白说,但它是第二句话,更多的时候废话能拉近人之间的距离。香巴嘉措说,知道。我说你也来拉萨了?还真的来了?你那两位师兄弟没来?他说,来了。他们没来。你也来了。说完对自己生硬的回答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我呵呵笑起来,笑声是我掩饰尴尬的武器,跟陌生人在一起,我笑声特别多。我说,都来十几天了,明天就要走了。每个寺院都朝拜过了,突然不知道干啥了,就准备明天走了。他说,我昨天来的,刚朝拜了大昭寺。说完,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站在大昭寺广场,我和一位僧人。风吹着我的裙裾,香巴嘉措站在我对面。他搭在光头上的袍袖拿下来,袖子攥在手里,迎着夕阳,整个人,红堂堂的。我又咯咯笑一阵,觉得上天真的很眷顾我,在最后一天,让我多日来的对藏传佛教的感受、朝拜的感受最后收在一个具体的僧人身上——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多少感受都不会具体、深切。我特别想跟一位“业内人士”在一起,看着他的言行举止,感受他从内里散发出来的宗教气息,这能使你看到的和感受到的,具体而形象起来。不过跟僧人在一起我还是紧张,说不上来是什么问题,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还有就是对自己女人身份的尴尬,好像自己真的玷污了他们。还是必须由我打开话题,他是僧人,他们不需要问我们什么,只有我们就困惑问他们。
我说,我不懂宗教的规矩,如果我说话做事有冒犯你的,请你原谅。我说,实际上我对藏传佛教很感兴趣——我焦虑地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链子打在自己的额头上——我困难地说,实际上还不仅仅是感兴趣,而是,我在寻找宗教寄托,我把藏传佛教作为首选。香巴嘉措看出我的焦虑,他困难地看着我,周围的环境让他局促不安。我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找个地方坐下说说话。你不忌讳吧?不。香巴嘉措找到出路似的简洁地对我说。
大昭寺边上有个雪顿餐厅,我前两天来过,多少会点几样藏餐。我和僧人香巴嘉措面对面坐在餐厅卡座里,虽然不断有人向我们侧目,但比在大街上眼睛少多了。我开始闲聊,从对方的身世说起。香巴嘉措掏出僧人证给我看,他竟然知道一个男人怎样让一个女人安心。他出生于日喀则地区,八岁出家,在家乡的小寺学习,十八岁时被来藏朝拜的贡巧嘉措师傅带到拉卜椤寺,今年二十八岁了,在甘肃佛学院修行。这种闲聊中香巴嘉措慢慢摆脱了和俗女在一起的不安,渐渐恢复了宁静。
香巴嘉措问,你过去没信过任何宗教?我说没有。你们家没有任何宗教渊源?我说,我外祖母在教会学校读书,在后来的岁月里教育所有后代不要信教。香巴嘉措说,既然这样怎么想到找宗教寄托?我看着眼前的年轻僧人,我猜想他能否回答或解决我的问题,虽然他是僧人,但很多东西必须有年龄和阅历。但我是诚恳的,我不能把自己包起来而错过最后机会。我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扛不住了。说着我哧地笑一下,看着香巴嘉措。
香巴嘉措看着我,除了在我说话间隙谦逊地吃一两口菜。他的眼珠一错不错,从不回闪;他的笑容除了恒星般的光辉,似乎不带任何意义。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拿筷子的时候我看不到;我还看不到他的内心。他的内心被注入了什么,让他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难道就是宗教,除此无它的宗教?我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矮下去。
香巴嘉措说,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怕什么?我的脸腾地红了。没人问过我这问题,即便再智慧的、再有经验的人。我和我周围被现代文明熏陶的人不问这个问题。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或者,对问题视而不见,把问题化小,化无,不去理会便以为它不存在了,直至它“癌变”,导致人的绝望和虚无。香巴嘉措说,你必须看自己,面对自己,看问题在哪里,你再去找一个合适方式解决它。我一时说不上话来,有些话必须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流出来。香巴嘉措看看了表,说,我跟别人说好晚上去辩经,你晚上有时间吗,去听辩经吧,你听过辩经没?说着他掏出钱包准备付账。我站起来,跳到过道上叫服务员,我不能让一位僧人结账。
21点40分,我和香巴嘉措从大昭寺的辩经堂出来,走在半个月亮照耀下的拉萨街头。香巴嘉措情绪热烈,他刚才和一群青年僧侣辩经的英姿我看到了,那神态和动作可以称作神武,其招式带着进攻、强悍的气势,紫红的衣袍随着动作像风中的幡一样,哗哗作响。
辩经听着好吧?香巴嘉措快乐地说,这时候他更像小伙子而不是僧人。听不懂,好看。我也快乐地说。好看,呵呵,好看。香巴嘉措琢磨着我的话,呵呵笑个不停。为什么选藏传佛教?香巴嘉措适时地转入正题,一个僧人和一个俗女不是深夜轧马路的。我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别人都选择它。香巴嘉措说,没试试其它的,比如汉族的佛教,比如基督教。我说,基督教文化肯定有它积极的一面,但基督教社会正在反思这种文化,正在东方宗教东方文化中寻找拯救他们的道路,我想这不是平白无故的。现在汉地一片学西方之声,这种现象肯定需要我们警惕。再说佛教属于我们自己的,在这块土地上搞文化,还是信仰自己的宗教比较好。香巴嘉措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对藏教了解多少。我说基本不了解,只看了一点点书,有些着迷。
香巴嘉措沉默着,我和他走到布宫广场。布宫坐落在一个小山上,我和香巴嘉措围着这座小山,自左到右,转啊转。
香巴嘉措说,我是一个现代僧人,我必须把一些事情给你说清楚。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别的解决不了你就想到宗教。你并不知道宗教能否解决,你只是听别人说宗教能解决,你就到宗教里找。你想当然地找到藏传佛教,因为别人说藏教解决了他的问题。但你并不十分相信它能解决你的问题,是不是?我的脸红了,我已经很少脸红,但在藏区,我接二连三被人一语中的,常有赤裸裸的感觉。布宫后门的氖丝灯光照着我,我的样子一定像营养不良的小寡妇——精神上的无配偶者。你并不十分相信宗教是吧?从无宗教到有宗教,并不是很好越过的。香巴嘉措看着我,目光像光一样无处不在地铺过来。我突然冲动,问了一个极其无理的问题。我说,你告诉我,你相信吗?香巴嘉措怔了一下,他可能还没遇到过这么无理的俗人。这个在我们不是问题,我们从一出生就解决了,就像汉人小孩一懂事就被告知不能犯法一样。我们既是为宗教服务,又是为它献身,我们不可能不信。
香巴嘉措继续说,信奉宗教有两种信法,一种是不管什么,就信了,另一种是把它弄清楚以后才决定自己信不信。你看上去挺有知识的,你得把这个宗教搞清再决定。香巴嘉措继续说:
你看到了,藏传佛教它是一种哲学,是一种世界观,是对世界的一种根本看法。如果你持有这种世界观,你对生命、对很多事情会持一种区别以往的态度,所以它也是一种方法论,它指导藏民的生活。香巴嘉措几乎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行人汽车都不耽误他以一种匀速说话,这种定力也引导我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他说,既然藏教是种哲学,它就像其它哲学一样,要了解、钻研之后才能决定是不是信奉它。你不要急,你太着急了,对你们这些无信仰者,不是说信就信的。等你认同了这种思想,想不信都不容易了。
到这时我瞠目结舌。我这才发现,我十急慌忙竟忽略了一个常识,香巴嘉措告诉我的仅仅是一个常识,我迫切想找个依附的心态竟把常识给忘掉了。我们总是舍近求远,把常识忘掉了。
我的心一下子开了。十几天来我像掉进漩涡,既挣扎,又渴望随波逐流,有时候矛盾到竟想把自己绑起来,交出去,一了百了。香巴嘉措用简明的办法帮我解决了大问题,我可以慢慢地、明智地解决我的信仰问题,信奉与否完全由我自己决定了。我觉得一个巨大的负重被轻轻放下了,从丹田松出一口气,说:我好像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