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解说·信康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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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后不久,冈林信康要重登“野音”的消息,就开始在朋友的电子信件里不时出现。
1971年在东京日比谷野外音乐堂他举办的音乐会“错开狂放”,给日本音乐史刻上了重重的痕迹。时过三十五年,他宣布在原来的场地、以他“嗯呀咚咚”的新潮、以他六十岁的年龄、冬行夏令、再做一次不合季节的开花。
我已经远在中国,静静等着他的消息。
日比谷野外音乐堂,可不是大庙的本堂、小学的体育馆、镇上的公民馆。它是东京最大的演唱场地,地位有点像北京的中山公园音乐堂。那是一个真正的大场所,他能得到足够的回应么?
他这回把“冈林”用谐音写成“御歌噼子(Okabayashi)”,演唱会标题全文是“御歌噼子信康/狂放错开2007”。
但是经历了多治见的现场之后,我感觉,自己已经能够判断他的“野音”。他一定会动员一次同龄人的“新长征”,以回敬企图冷落他们的时代。在整个九十年代这么做都不合时宜;而今天,在日本,似乎可能性已重新降临。
一共有两个朋友,主动来电子信件告知北京的我,说要去野音听他唱。都是那种稳重型从不狂热的朋友,我读了信,只轻叹口气。后来他们都来信介绍现场情况:一个来信说在现场鼓掌,“把手都拍肿了”。另一个来信说,冈林那天把歌词唱错了不少;NHK给他的演唱会做了一期节目,但删除了他重视的“嗯呀咚咚”,只留下吉他弹唱的旧歌。这封信,带着可惜的口气。
两封信加起来,能大致完整地,描写了那个晚上么?
感觉很奇特。我就像人在现场,什么都没漏掉。对他们的描写,我姑且听之。我暗想还有更重要的没被他们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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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种莫名的自信,我的听觉集中在全不在此的另一个冥冥世界。直至他62岁的此时,听众终于明白了:他的本意,就是只做一个歌手。但是歌,以及唱,却让他走过一条险路。他已经把一切,都在激烈、单调也古怪的竹木笛鼓之间,孤注一掷。
这穿越险路的本意,就是回家。六十年代的征途行者已经疲惫,他们要回到家乡母语,要回到日本怀抱。听着一阵阵的凄厉的竹木号子,我捕捉到了其中的激烈、伤感还有依恋。
添写如下一笔或许多余?
以往,当目击或听见人们批判他放弃抗议歌曲、强求他重唱诸如《朋友啊》《山谷布鲁斯》的时候,我不仅表示对他的理解,而且更尖锐抗议——听众与受众的残酷。“艺术及规避”,我甚至用这样的题目解释冈林信康,说明艺术的本质,使它拒绝哪怕进步政治的裹挟。我想强调:一味对艺术的前卫索求不已的社会,这索求常不是思想的追寻,而是一种消费的贪婪——它对艺术家而言,无异于吞噬的怪物。
但是,我也一直觉得自己言犹未尽。
因为,尽管艺术对社会的消费逼迫,有权拒绝和对之嘲讽,但并不是说艺术便不需要基本的政治立场。当世界陷于不公平和屠戮的惨剧时,艺术家更要紧的责任是率领公众的抗议。
是的,不休不止地“寻求三十年前的政治歌”,是停滞和变态。但是,若非三十年前而是眼前此刻发生了——压迫与屠戮、恐吓与掠夺、特别是发生了侵略的战争——艺术家是否还应该佯做不知、不闻不问、规避三舍么?
我更想具体地问:如果听众并不要求三十年前越南战争时的歌,而是希望歌手唱出对正在眼下进行的、美国对世界的新侵略战争的抗议——艺术家是否依然认为:这是危险的政治化,艺术不能迎合它?
我深深理解——-艺术是一种愉悦的目的、写作是回归故乡的途径。但是,如果在天下存亡之际,依然强调小我无视大义,这样的艺术是自私的。我几次亲眼目击过听众求唱“三十年前政治歌”、与冈林本人的顶撞。唯有他们,从1984年的EggMan到2007年的野外音乐堂,一直在倾听着、一直在追随着他。
他们三十年一日的真挚,难道不能给艺术家一点启迪么?
——他该在最后时刻,再次唱出一种胸怀世界的抗议。
因为比起《山谷布鲁斯》的时代,今天世上才正是横行不义。艺术的目标,并非仅为艺术家的存活。我想说:六十二岁的冈林信康,已经无可顾虑。不如对世间振聋发聩、来一场大规模的爆炸。积累已经足够,轨迹也足够神秘。 直至写这部稿子时,我还没得到“御歌噼子信康/狂放错开2007”的CD。读着两个野音听众的来信,我在深夜陷入了遐思。我想知道他的结束曲。
他很会在音乐会的结尾,率领听众鼓掌跺脚,集体陷入痴醉,激动在一首歌的节拍之上。四十年前在野音,结束曲唱的是《我们大家所盼望的》。结束曲很重要,今年他选了那一首呢?
我暗中回忆着他的曲目,想猜出这次他选中的。一个遥远的声音渐渐浮起,渐渐又合上了节奏。它本来不是进行曲,却仿佛有队列的动感。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活着的痛苦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活着的喜悦
我估计他一定是使用那几首从我在名古屋时就唱惯了的结尾曲,那些歌子很容易上口,让平野吉田狠狠一敲打,观众的情绪马上就会起来。大家一鼓掌,自然就出现了“嗯呀咚咚”的感觉。数不清多少次,我也都夹在观客之中,唱得如醉如痴。
但是……它不能与《我们大家盼望的》相比。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活着的快乐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活着的痛苦
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警句。只是一些年轻人内心的念头和感触。但被人一旦合唱,它便平生出一股浩荡的感觉。
我独在北京凝视着野音现场。夜空中不断地传来一阵海潮般的合唱,直对准我的耳朵。一瞬有谁在说:三十年后,世上已没有了歌手……
我想捕捉,但不可能,我辨不出究竟它唱在1971年、还是唱在2007年的此刻。旧词闪烁新意,我挑剔地听着,不禁暗暗吃惊。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等着人给于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由自己去夺取
——不能停留在至今的,不幸之上
——要向看不见的幸福,此刻出发
这些歌词过了三十五年,居然一点没显得陈旧。
在1971年的那一次,到了这首歌,已是万众一心的大合唱。八十年代我交往的音乐评论家富泽一诚形容那次音乐会时写道,那时在现场,有如被铁锤重击后脑的感觉。如今网上贩卖的、那次音乐会实录CD的介绍上,都这么写着:最后一曲《我们大家盼望的》是全场合唱。
如今,究竟怎样的一首歌,才能给听众和评论家迟钝的脑袋,以铁锤般的一击呢?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把你杀掉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和你一起生存
——不能停留在至今的,不幸之上
——要向看不见的幸福,此刻出发
那场音乐会的结束时,最后的叠句不知唱了多少遍。记得八十年代中的哪一年,有一次在我家,听着我用大音量放着这场音乐会的磁带,一个完全不懂日语的朋友流了泪。
我们大家盼望的——
我们大家盼望的——
2007年的日比谷野外音乐堂,一定也响彻了这首歌。或者在物质的空气之中,或者在人的记忆之中。决不会只是我一个人,我猜会有不少人一直默默地,把这首歌一直唱到最后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