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南方 北方(中篇小说)
作者:榛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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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融化了。他突然有点紧张,这家伙说实在的也没尝过爱情的滋味,不晕菜才是怪事。好吧,娅尼说着就跨上了范伯祥的小车。她穿着改过的军装,显现出很好的身材,抬腿上车那一瞬间,身体突出的部位在他眼里定格许久。就这样,沿途的民工和指挥部的头头们看到了这有趣的一幕,漂亮的广播员娅尼坐着小车,那个人见人怕的上海范爷拉着她,走在通往指挥部的土路上。两人当时肯定没有什么话说,看上去倒有点像还没来得及培养出感情的乡村小夫妻。快到指挥部了娅尼才想到,不能和他到食堂一起吃饭,这样太张扬了,但是让他一个人去吃又说不过去,结果娅尼从食堂打来饭菜端回到自己的宿舍里。指挥部食堂米饭馒头红烧肉是常见的,连队自办的小食堂根本没法比,范伯祥狼吞虎咽几乎是风卷残云,他的吃相让娅尼看着先是格格直笑,然后眼睛就渐渐湿润。吃完的时候,范爷才想起面前的娅尼还没有动一根筷子,他很不好意思。娅尼看着他,只是反复地问,你吃饱了吗?
范伯祥很快变了,改变了他过去的范爷脾气。这不奇怪,他毕竟是个上海人,血液中当然有山东人的野性,在爱情面前,野性似乎正在退却,他干活的狠劲也正在消失。范伯祥也许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平庸的人,逐渐被人们忘却。这个范伯祥只被娅尼一人享受着,温暖着,滋润着。范伯祥肚子里有很多关于上海的牛皮,他温文尔雅地叙述着,光是外滩、外白渡桥、中苏友好大厦、南京路、人民公园就够他吹好些日子,再说他还善于演绎。这时他的脚臭,汗臭,烟臭,在娅尼眼里都可以忽略不计。
日子过得很快,一年之后,娅尼的父亲已为她办好了入伍手续,娅尼坚决不走,她的父母反复给她做工作,但她就是不从。直到现在范伯祥仍然怀念那段闩子,他坚持认为世上仍然有真正的爱情,不功利,不势利,但是让上海范爷没想到和最要命的是此时不走的娅尼却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这个时候她不能回昆明,也不能在当地医院做手术,无奈之下,范伯祥不得不跑了十几里山路,找来一个当地的老太太。
手术是很民间的那种,范伯祥给老人赶出屋子,他蹲在屋檐下,抽烟。他听着娅尼的呻吟变成哀号变成愤怒的呐喊,甜腻的血腥味从屋子里飘出弥散在夜空。当老太太出来让老范进去时,他看到在娅尼美丽的身体里存活了五个月的婴儿,像剥了皮的猫畏缩在脚盆中,已经分辨得出这是个男孩。婴儿裹在血水里,娅尼裹在汗水里像一只剥去皮的垂死的青蛙。娅尼喘息着说我不要看他,你把他拿走,埋好。你走吧。上海范爷弓着腰喊叫,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范伯祥抱着他的儿子,在娅尼宿舍到自己宿舍的路上走了许久。他想着夜晚野狗出没的云南,这孩子该埋在哪儿?
他在自己屋后的荒地上挖了个深坑,把脚盆轻轻放下去,上面盖了瓦盆,用手一捧一捧填上土。他坐在孩子墓边抽烟,抽了很长时间,天放亮了他在梦中还是给野狗的撕扯吼叫惊醒。想到那五个月大的猫一般的孩子,范伯祥抄起铁锹往屋后冲,奔跑中他分明听见野狗嚼嫩骨头的细碎声响。野狗在范伯祥似睡非睡的噩梦中几乎扒平了坑子,他看见脚盆瓦盆无奈地分离两处,一个躺在坑底,一个滚在远处,孩子连个小脚丫都没剩下。范伯祥的铁锹疯狂地拍在野狗身上,一只狗让他砸塌了腰,趴着动弹不得;一只劈断了腿,哀叫着逃窜。也有野狗扑向范伯祥,撕扯他的衣裳,在他身上抓出血痕。
早起的民工看到这奇异的激烈的场景:上海范爷老清老早莫名其妙与饥饿的野狗打斗在一起。大家赶上前驱散野狗,上海范爷扔掉铁锹,咕咚一下躺在两个盆子之间,泪流满面无望地哭喊:我不要你们来!这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们没有关系!
我的姐姐望秋到了江西,没过多久,她就当上了那里的民办老师。
望秋在县城照相馆橱窗里留下那张照片后,使她在县里有了很高的知名度。在望秋那个年龄,她对自己这种举止还浑然不知,她高傲,她自得,在她的身边还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的男人。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望秋正在批改学生的作业,土屋后一片树林环抱着一个简易的篮球场,几个教师在打半场,一些孩伢子围在旁边看热闹。这时上海知青郑五龄把自行车停靠在树边,抱着胳膊边看边摇头。在郑五龄眼里,这些人几乎就不会打篮球。那些多余的动作,初级的组合,都让他不以为然。
郑五龄是在县城照相馆橱窗看到斜睨全县贫下中农的望秋之后,就开始寻找她。他在公社拖拉机站工作,利用下到各大队修拖拉机的机会,到有知青的村里转悠。他要找到这个姑娘。而我们的望秋就像游戏里的主角,轻易不露面。一个打篮球的青年崴了脚,拐着瘸着下了场。热情的年轻人是容易沟通的,他们招呼郑五龄上去。这时望秋在办公室里,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脸盆架那边洗了把脸,然后走到屋后的球场边。她看见陌生的郑五龄在场上穿插自如,动作简练准确。郑五龄运球如入无人之境,一个跳停,转身投篮,篮球黏在他手上一样,在身前身后上下飞舞,呼地拔地而起,钩手又是一个投篮。望秋情不自禁叫了两声好。树皮板钉的篮板让别人的球砸得晃悠,就是不进,而郑五龄的球投上去,角度绝对漂亮,一擦即进,篮板纹丝不动。望秋的眼睛就黏上郑五龄这小子丁,要是她知道这个郑五龄其实为她而来,这傻丫头还不感动得眼泪哗哗的。
那天夜里郑五龄是在男知青宿舍睡的,第二天清晨,望秋坐在郑五龄自行车后面,两人说说笑笑上路了。这两个人跟范爷娅尼完全不同,一个是有备而来肚子里又有点真货色,另一个是傻乎乎的敢说敢笑,于是这一路就没停过嘴。过了两个小山坡大概郑五龄有点累,自行车龙头不时晃荡一下。望秋跳下后架,说我跟你换换。她抄起自行车把郑五龄带上。在乡村女载男可是少见,沿途就有老乡笑着观看他们。
郑五龄是复旦附中高二学生,我们的望秋啊,很快就成了郑五龄的俘虏,如果此时郑五龄要她的人呢,放心吧,没这么早的。郑五龄是个好男人,到底是复旦附中出来的,他不像我和范伯祥那么没出息。他从心底里欣赏望秋,在欣赏中不断加深对她的了解。望秋对他就不只是欣赏,简直就是五体投地。我们形容某对男女的关系,说男的对女的已经崇拜得六体投地了,这当然有点色情。望秋和郑五龄不是这样,要说望秋有什么缺点,那就是稍微矮了那么一点,那时候还不兴高跟鞋呢。那段日子望秋给范北方的信里都有抑制不住的喜气。北方就是在看了她的信之后跟我说的:你家望秋有男朋友了,我敢肯定。当时我还不信,我说你哥哥好像对望秋挺好。范北方说,我那倒霉哥哥啊,谁跟他谁倒霉,别的女人谁爱迷糊谁迷糊,如果是望秋,我不能瞅着不管,望秋不能落他手里。我当时涎着脸问她,你跟了我觉得怎么样?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呀你呀,言外之意好像对我颇有微词。
说话我们这里已经秋收完毕粮食入库了,人们穿上了厚实的冬装。晚上大家到生产队开会,或者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排演。宣传队里多是各地的知青,也有一些当地的女青年,汽灯吱吱点着,一把板胡响着。不管是开会还是看排演,人们蹲在生产队大屋子里,心却在里间会计室,耳朵光听那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响,盼望早点分红呢。知青们南来北往的信中,唯一的话题就是回家。什么时候回家呀,走哪条路线回呀。那年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合三角八分钱,这在宁城还是富队了。年终分红时我拿到三十几块钱,因为我一天只能拿到六分,十分才算一个劳动日呢,而我又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干活不着调的家伙。望秋来信说她拿到一百多块钱,她嘱咐我别忘了给母亲买点什么。我想了几天,给母亲买了两瓶宁城老窖。
那是我第一次回家。十三路公交车行走在街上,嘈杂的市声,全中国最热闹最亲切最正宗的市声,热潮般的迎面扑来,裹进我年轻脆弱敏感的心。女售票员把头探出窗外,边拍着铁皮车厢边喊,转弯,当心!转弯,当心!她那哪是拍车帮啊,一下一下都拍在我的心上,又疼又痒又颤又酥呀。我觉得自己的舌头都麻木了,所以车到长寿路停下再一启动,离曹家渡还早着呢,我就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结果打了一瓶酒。满车厢的酒香引起一片惊呼,人们的鼻子都不够使的了。
范伯祥回来好几天了,也许因为望秋还没回来,也许那个娅尼真把他给毁了。他妈还以为把他累着了,跟他说你想吃啥自己上小菜场买吧。这小子哪有上小菜场的心思,他妈买什么他吃什么,就这样他整天迷迷茫茫的。这天他到同队知青家串门出来,在曹家渡上了十二路,他也没想着上我家看看。我刚乘过的车掉头进站就让他赶上了,上了车他就像狗那样耸起鼻子嗅,从前车厢嗅到后车厢,然后大喊一声停车,我要下去!吓得驾驶员一个急刹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下去,一路闻一路找,顺着万航渡路拐进弄堂就找到我们家里。我刚卸了行装正洗脸,范伯祥推门进来叫了一声望岭你回来了,他也没问问他妹妹北方回来没有,他就坐在我家客堂间里,瞅着地上的手提包,抽着烟琢磨。他蹲下来,用手指抠着手提包上湿漉漉的酒痕,伸进嘴里咂着,颇有些心疼地说,望岭望岭,你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年初三下午范伯祥和北方到我家来玩,家长的处境都有好转的迹象,大家说得高兴,要吃点小老酒庆贺一番。范伯祥的眼睛直往我家的条几上溜。那是一条老式红木条几,摆在客堂间的窗下。当中是一尊夜光的毛主席塑像,靠边是一溜酒,好的是洋河大曲,一般的是上海产的七宝大曲,还有花雕和加饭之类的黄酒,当然其中有我带回来的宁城老窖。母亲平素难得喝几口黄酒,白酒碰都不碰。宁城老窖的瓶子太老土了,在那堆酒里一点不显眼,范伯祥偏偏把它提溜出来,说,就是它了。北方看了对我说,这不是咱们那儿的酒吗?我没说话。范伯祥问他妹子,你怎么就不知给你哥带一瓶回来呢。北方说这酒有什么好,再说我也不惯你这毛病。望秋把春节吃剩的菜一个一个都回了炉,端到桌子上。范伯祥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举起来嗞了一口,当中停了片刻,似乎要确认什么。一口酒下肚,他长出一气,嚼了两口卤煮花生,说好酒好酒。他微晃着头说,好酒知时节,当春乃启瓶,不须佳肴伴,润肠细无声。
北方不满意他,说你这算人来疯还是什么。望秋说,你不是又要做诗吧。范伯祥捋了两只袖子,环顾大家轻声说,同志们,今天我真的要赋诗一首。望秋“噗”地喷出半口黄酒,用筷子点着他说,今天且看你如何立意。我们抛了碗筷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们等着范伯祥口吐莲花,范伯祥喝光杯子里的酒还要倒。北方抢过酒瓶说好啦好啦,你还嫌洋相出得不够。范伯祥摇晃着脑袋,说你不懂啊,何以解忧,唯有——他歪头瞅一眼酒瓶上的商标,接着说,唯有宁城老窖。他用筷子轻击酒杯,作出动情状吟道:云之南啊好地方,姑娘好像水一样,水一样……
上海话里“水”和“尿”是谐音,我们听了,又有谁解得其实他是在想娅尼呢?
曹家渡一带,有着成片的鸽笼般的矮房,原是资本家给工人盖的宿舍,解放后稍加改造做了民居。这里拥挤,热闹,嘈杂,邻里间天天可以生出事端来。这种弄堂里多是鹅卵石铺出的蛋格路,夏天光着脚走上去相当舒服。冬季这种弄堂比较温暖。从这种弄堂走出去的人,往往让人看不起,也因此往往很争气。我们这条弄堂里的房子,过去就是纱厂女工住的宿舍。我们挤在一间里,母亲住在伸不直腰的阁楼上。从前厂里给母亲分过两次房,母亲都让给了别人。我们知道其实她是看不中,她在等更好的。
春节望秋没有去郑五龄家,也没把郑五龄领家来让老妈瞧瞧。他们一起逛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