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南方 北方(中篇小说)
作者:榛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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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望自己。在老人惊讶的目光里,望秋走进屋子。她的脚步在地板上踏出一轻一重的声响。老式地板久不上光,像两位老人一样现出疲态,发白而松散。墙边的壁炉落满灰尘,所有的家具都像主人—般老迈。望秋在老沙发上坐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想,幸好我终于没有住进这里。
赣男长大了,应该去找他爸爸,望秋看着老人说,我已经尽到了责任。说完这句话她喉头发紧,心中一阵委屈和酸楚,眼泪就要涌出来,她赶快扭过头去。两个老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静了半天才抖动嘴唇说出话来。你,你有什么要求么,你,你们要不要,换换房子,或者说,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么……
没有办法的,弄到最后,人只能用物质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来弥补感情上的歉疚。这不是愚蠢,不是卑下,只是无奈。人就是变回成猿,再从猿变成人,也只能这样了。已经安静下来的望秋苦涩地笑了。她对老人说,孩子不能留在上海,要让他出国去,到郑五龄身边。还有,孩子还要陪我半年,这就是我的要求。我们的傻瓜望秋,要把自己吃辛吃苦养大的儿子活活送出去。这二十年啊,她是赢了还是输了,是得到了还是失去了,我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着望秋远去的身影,老头老太太站在街上互望一眼。老太太张了一下嘴,到底没说话。或许她想说,多好的孩子,当初五龄跟她结婚就好了。然而眼前毕竟是个又瘸又跛的女人,所以她终究没说什么。是这样,人还是现实一些为好,现实主义不会过时。
望秋要赣男再陪她半年,她想在这半年里试着治治自己的腿。她知道这孩子太依恋自己,每天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妈妈。妈,我回来了,这句最平常的话每回都叫她欣喜感动。她不知道孩子到底肯不肯离开自己,如果自己的腿治好了,也许赣男会不再担心她,然后放心地去找他的父亲。
哑巴姐夫当然还不知道望秋为什么突然要治腿。他现在有钱了,也能找到好医生。他愿意为望秋做任何事情。
医生的诊断结论是,当年江西那个小县城医院把望秋的腿接错位了,要重接可以试试,可能会好一些,也可能还是老样子,甚至更瘸。如果真要试试,无非是花点钱,遭点罪。会很疼的,牵引,重接,中年人骨头再生性能差,结果不一定理想。你要想好,医生对望秋说。望秋说治,就这样吧。
我们送望秋住进医院。手术的时候我就站在窗外看着望秋遭这份罪。她的那条瘸腿吊在半空,人固定在床上。牵引给她带来剧痛,疼得她满面大汗。哑巴几次要冲进屋里。我看着望秋扯过毛巾塞进嘴里,把头扭向窗户,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又紧紧闭起来。这时如果郑五龄在眼前,我非把他活劈了不可。当年望秋不是腿断不会跟他做爱,也就不会有小赣男,今天不是为了赣男她也不会再断一回腿,找这份罪受。
手术非常好,医生说没想到没想到。医生说你姐姐这个女人真是不得了。这些日子他断断续续地,也把望秋的身世经历听个差不多了。金子一样的女人,医生说。这天下午哑巴兴冲冲地走进病房,这些日子他脸色一直不好,他老替望秋担心。可今天他这脸色又好得有点可疑,那神色是兴奋,甚至于灿烂。他直奔望秋的病床而去,笑眯眯地左右端详着望秋。我生怕出点什么事,紧跟过去,站在他的身后。医生在给望秋做最后的检查。哑巴打他的黑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那不是饭啊菜啊营养汤啊什么的,那是一本新出的《老照片》。他把书捧在手里翻啊翻啊,手都有些抖。终于哑巴把年轻的望秋找到了。就是那一张黑白照片,我们的望秋戴着军帽,别着红卫兵袖标,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微笑着,略微斜睨着你。哑巴嘴里“啊吧啊吧”地,对望秋竖起大拇指。他头一回见到年轻的望秋啊,乐得什么似的。这本书我倒是早就听说过,可没想到里面会有我们的望秋。这张照片当年挂在江西一个小县城的照相馆里,是它把郑五龄带到望秋身边,也从此给她带来说不完的甜酸苦辣。
望秋把脸伏在那本书上,无声地流着泪。
两个月以后望秋下地行走了。上苍有眼,她走起来跟我们差不多。
范伯祥听说望秋要治腿,说应该试试,她到底苦了半辈子了。他说望岭你知道吗,那年第一次看见她瘸成那样,义挺着个大肚子,我把腔子里的血都要哭出来了。我对他说,望秋治腿是为了把赣男送到郑五龄身边。范伯祥说,她的脑子短路了进水了,她不能这么干。说完这话他只能坐下抽自己的烟,我们都知道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情。
秋季的一天火葬场生意清淡,范伯祥站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发呆。一辆中巴开进来,走下一群办丧事的家属。这些人里一位面貌端庄的中年妇女引起了范伯祥的注意。这女人的举止让他想起了他的娅尼。这不可能,他自嘲地摇摇头说,你小子怎么会想到她呢。范伯祥还是走了出去。他站在门口抽烟,希望能听见他们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不大说话,面容悲哀地站着。那中年妇女也向范伯祥看,然而终究没什么表示。
人们打中巴上扶下一位老年妇人。老妇人哭泣着,人都立不住了,下车就蹲在地上。那中年妇女上前去劝她,轻声说着什么。有两个男人到小卖部去,大概是要买香烟,两人边走边说,终于给范伯祥听出来,他们确实是云南人。范伯祥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那中年妇女。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范爷,这个中年妇女真是娅尼,她如今是云南某歌舞团的领导了。她的父亲,当年的武装部长,离休后患了不治之症,在昆明北京等地医治了许久,又到上海来投医,挨了不少日子终于辞世而去。娅尼劝好母亲,到办公室来登记。当年的上海范爷眼睁睁看着她写下“娅尼”两个字,平静地走开,随着众人到殡仪馆去。此时他的脸色忽青忽红,极为难看,他不相信自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让她认不出来。与其说自己变了,不如说她根本就忘了当年的那段情。这是中午前的最后一场丧事,在平时他早就跑西西那儿喝酒去了,今天他不走,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等。同事们一个个搞不懂,不知这小子在等什么。
那场丧事办得挺快,人们慢慢走出来,像所有刚办完丧事的人一样,低着头,女人们擦着泪,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中。范伯祥看着他们上了中巴,中巴在过道上倒车。上海范爷腾地站起,蹿出办公室,跑到路上拦下这车。司机摇下玻璃,说,什么事?交钱,范伯祥抖着腿一反常态地伸出手说,停车费。多少钱?司机伸出半个脑袋来问。五十块,范伯祥伸出一只巴掌晃着。司机跳下车,脸红脖子粗地同他说理。他们的争吵,惊动了车上的人,娅尼走下车来,她看了一眼眼前的范爷,她根本没有认出也许不想认这个大老爷们是谁。她只是轻轻地拉开司机,举止优雅地从一个皮包里拿出一个钱包,从中摸出一张百元大票,塞到范伯祥手里。
她对范伯祥轻柔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让范伯祥至死也无法忘记。
她说的是,你不用找了。
他只是本能地接下钱来,愣在了原地。
司机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着上了车,范伯祥听到娅尼在车上对愤愤不平的人们说,二十年前的上海人可不是这样的。
在这个秋日的中午,她的柔和的嗓音显得特别亲切特别悦耳。
范伯祥如果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当时很想大声喊出娅尼的名字,这个名字已经到了他的嘴里,毕竟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是他一生中最爱的一个女人,可是她居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走时也没搭理他这个范爷。
范伯祥彻底地失望了,心凉了。
西西是个任性的女人。她的酒店其实挣不了几个钱,她暗地里做白粉生意,她自己也吸。范伯祥知道西西的底细已经来不及了,他恨不得把骨头都贴给她,他反而觉得很刺激。这个看上去皮肤肮脏好像总也洗不干净的女人,在范伯祥眼里竟然会有无限风韵。
那个秋日范伯祥看到了娅尼。他看到一个冷酷无情的娅尼。都说女人怀旧,都说女人珍惜旧情,可是娅尼比他老范还要来得绝情。这让老范伤心得很。晚上下班以后他没有回家。他坐在西西的酒店里小斟小饮,点了五香豆腐干,糟鸡脚,还有卤煮花生。上灯之前这里生意清淡,没有谁来注意他。只有西西无所事事,坐在老范旁边抽烟,瞧着他喝酒。老范也不让她,老范也不理她。老范还在想着上午的伤心事。他想,跟娅尼比,你西西算什么。他瞥了西西一眼,仿佛已经这样质问过她。西西马上瞪起杏眼,问:你说什么?说出来!老范就是吃她这一点,迷她是个人精,能看穿男人的心思。可是今天老范有点蔑视她。老范在衣袋里摸啊摸,他在找娅尼白天给他的那张百元票子。这是一张全新的票子,老范把它举在灯光下看,心想,真他妈的今非昔比啦。娅尼如今也成了有钱人,就这么摸出一张百元大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想当初他们伙着过日子,一分钱恨不官B掰开花。范伯祥想到这里,心里酸酸地有点自怜的意思。钱倒是真的,娅尼这样的女人,口袋里不会放假钞。他把钱凑到鼻尖,很天真也很委琐地希望能闻到一点什么味道,这真是可怜。西西一把抓过这钱,也放到鼻子底下嗅,她一绷脸说,不对,这钱是女人给你的,说,是谁?不等老范说话,那钱已经给她塞进自己腰包。老范像输光的赌徒,站起身去抢,脸上是不依不饶的神色,就像落在水里的亡命之徒给别人抢走了救命稻草。
这时李甘孜带着人走进酒店。李甘孜是西西的老相好,是他把她带出家乡到上海来混事,后来就连裆做白粉生意。日子久了情淡意薄,西西对李甘孜已经是可有可无,只是生意上的牵连。李甘孜为人反复无常,今天李甘孜来找西西讨白粉钱,面色愠怒。见到他西西脸都白了,打起笑脸迎上前去,软声细语地说,今晚日头偏西出喽,吃饭了啵?是想我了?她凑上去要抱李甘孜,却被他一把推开,说,少啰嗦,那钱还想啥子时候还老子!李甘孜一瞪眼,西西浑身都抖,她实在是怕这个无情无义的恶男人。她连跟他上床都怕,跟他在床上比下油锅还惨。万般无奈调动情绪迎合他就像滚水浇身,想到他的凶狠无情又似冰水泼头,就这样,每回都是在他身下一阵冷一阵打摆子,闭着眼睛咬着牙齿任由他折腾。
范伯祥没跟李甘孜打过交道,他不屑理睬他。即使那时西西耍他,在他和李甘孜之间荡秋千,当着他面跟李甘孜调情,他也不去碰他。他只是迷恋西西。
可今天老范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心里窝着无名火,压抑着不要发作,其实他的脸色比李甘孜还难看。这边李甘孜已经抓紧西西的手,在她的身上找钥匙。钥匙没有找到,顺手掏出她的钱包,里面只有一张百元大钞,就是娅尼白天给老范的那张。西西虽说是开酒店的,其实用起钱宋捉襟见肘是常事。李甘孜把钱塞进裤袋,劈手就是一耳光,喊道:说,钱放在哪里?
老范把这些都看在眼里的,他把酒瓶朝桌上狠命一蹾,砰的一声吓了李甘孜等人一跳。李甘孜对老范还是有三分惧怕,他知道这个脸色阴鸷的上海男人不好惹,大家心知肚明井水不犯河水。李甘孜对两个手下使一个眼神,叫他们把西西拖到楼上去收拾。老范听到西西给两个男人拖上去,听到她的喊叫和挣扎。他听到她的皮鞋在瓷地砖上蹬踏,在木楼梯上蹬踏,他听到她绝望地大叫救命啊救命。就这样老范也没有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要命的是西西在无人相助的关头喊了四个字,她声嘶力竭地喊“老范救我——”,正是这四个字要了老范的命,他再也忍不住了。
老范此时现出酒精中毒者的症状,浑身颤抖,酒杯甩在地上,大口喘息着。他熟悉酒店就像在自己家中。他知道楼梯下的小房间是堆放杂物的,那里有铁条、桌腿等等适合用来打斗的器具。铁条是不好用的,弄不好要出人命。他拣了一根桌腿,拿来掂了一掂,很有一些分量,就脚步踉跄地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