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南方 北方(中篇小说)
作者:榛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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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李甘孜的两个手下年轻力壮,老范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可老范当年打架的基本功还在,当年知青们打架是不讲路数的。他先一棍杵在一个家伙的私处,这家伙捂着裆,痛苦无比地蹲在地上。另一个家伙扑上来,被老范狠狠一棍砸在右膝盖上,当场倒下。李甘孜见状就走,这是个聪明的家伙,他不愿为了一个女人和老范结怨。可是我们的老范终于要发泄了,这就像黄浦江要决口,尽管没有黄河决口那样凶猛的力道,可还是要冲决,他要把半辈子的窝囊气宣泄出来。李甘孜匆匆走下楼梯,他不认为老范会跟他纠缠不清,他让步了,这就很够面子。老范追下来,打后头狠狠一脚,把李甘孜踹得跌下楼梯。接着他扔了桌腿纵身一跳,跟李甘孜徒手打在一处。没有武器的范伯祥占不了上风,两人拳来腿去,脑袋都成了血葫芦。最后是老范力气不支倒在地上,李甘孜几人仓皇离去。
这天夜里西西对我们的老范动了真情,她给他上药,擦身,洗脚。她叫他祥哥,她把他扶上床,要他一人好生休息,她自己蜷缩在沙发上。到了半夜她又按捺不住情欲,脱得光溜溜地钻进他的被窝。老范从来没有这样纵情过,是的,西西对他从来没有这样温柔顺从,这个夜里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人。老范觉得自己豪情无比,欢畅无比,两人贴肉贴骨贴心地交融在一起,从滚烫的肉体到迷乱的灵魂。
娅尼没有了,宋思洁没有了,此时他只有一个西西,一个实实在在的娇艳温柔的叫西西的女人。事情到这里,已经没有了是与非之分,对与错之分,正义与邪恶之分,高尚与卑下之分。反正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献出半条命,这个女人就要感激他,甘心情愿委身于他,这也是一个情感升华的夜晚吧。是的,男人可以用金钱诱惑女人,用武力征服女人,用权势俘虏女人,用真情赢得女人,或者干脆就像今天这样,用侠义来感动女人。受了惊吓的西西要靠老范的爱来抚平情感创伤,情感受到创伤的老范呢,要靠西西的身体来寻找安宁,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共同之处和不同之处。事情就是这样的。
凌晨时分老范醒来了,他是给一阵绞痛弄醒的,这痛来自左胸部。他突然感到不安,因为他在迷迷糊糊的梦中仿佛看到了宋思洁和女儿。他觉得这不是好兆头,忙乱地穿衣下地,夺门而去。过了半个时辰西西也醒了。她第一个动作就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摸老范。可是老范不在了。
窗外飘荡着细雨。上海的早晨,这样的有着蒙蒙细雨的早晨,它是安静的,充满期待和诱惑的,你不知道有什么事情等待着你——好的,不好的,或是不好不坏的。西西走下楼梯打开店门来到街面,站在那里舒展双臂梳拢长发。街面很干净,湿润润的。店门口不远处那架邮筒也很干净,在细雨中闪着湿润的绿色,让人感到安详。邮筒下面,同样安详地躺着她的老范哥,他面色苍白,他的脸给雨洗得很干净,非常干净。
同样是这天早晨,我从惊悸中醒来,忽地一下掀开被子。我觉得气闷,直觉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不是在我这儿,而是在我的亲朋好友中。我马上想到了范伯祥。杨立婷也给我弄醒了,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说,怎么着了,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跟着电话铃一阵暴响,把我们吓了一跳。是西西打来的,她的悲哀的哭泣发自内心。老范就这样走了,离开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了。他说过他要在火葬场等候大家,看着不同命运的人的同一个结局。结果是我们看他静静地躺在这里,目送他到那个高得令人眼晕的大烟囱里去。
那些日子我闷得很,脸色阴沉得不行,我觉得什么都是空的。真的,人是说走就走,甭管他昨天还是咋咋呼呼,不肯向命运低头,到头来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我得跟杨立婷分手,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过下去。
不是说杨立婷不好,不是。她对我很好。母亲和望秋都劝我跟杨立婷结婚,我也一直这么想来着,是杨立婷自己不肯。她不愿意。她说我不能跟你结婚,我无法跟你一起回宁城,不为别的,只因为明霞。我不能让人们说我捡了她的剩。再说你呢,你有脸跟我一起回宁城吗,哪怕只是偶尔回去看看我爹妈。我还真没想过这事,经她说了我再—想,还真是挺难办到。
两个不打算结婚的男女,在一起的时间长了,真是没有多少乐趣可言。我们用不着为小日子的鸡零狗碎而烦恼,不必为钱多钱少而计较,也好用为双方的家长里短而争吵。我们,怎么说呢,不是相敬如宾也差不多了。可日子就是这样淡薄起来,生疏起来,互相猜忌起来。一位诗人说过,你为什么不快乐,因为你没有琐碎的小事可做。我们正是这样,缺少过日子的琐碎小事。我们可以同去吃饭,喝茶或是喝咖啡;可以同去看大片,看话剧;可以同去逛街购物,同去假日旅游,最后我们一同上床。这感觉就相当糟糕,仿佛前面的一切一切都只不过是铺垫而已,我们长相厮守,我们不愿分离,就是为的上床。床上的节日也变得程式化了,激情不再了。杨立婷甚至连高潮到来的表情都不肯做了,整个过程她会一直盯着你看,似乎在琢磨你,琢磨你为什么在她身上,琢磨你为什么爱她,琢磨你是真的还是假的,琢磨你明天会跟谁在一起。面对这样一双眼睛,你还有兴致干什么呢?可你打算同她分手了,她又受不了。她甚至认为我提出跟她分手是受了刺激,是范伯祥的死刺激了我。你肯定有心理障碍,她说,老范的死跟我们没关系。
是的,肯定跟我们没关系,但跟我有关系,分手那天我这样对她说。
我上了北去的列车。我去宁城。我去找我的女儿和明霞。我要去问她们,以后的口子到底该怎么过?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淮来决定我的命运,要么是上帝,要么是她们。
这些年过去宁城也大变样了,火车站里的那两排松树还在,已经非常高大,当年我一下火车,给寒冬中的土包子宁城吓着了,就是在这树下,不知羞耻地哭起来。出了车站走在街上,我看见县城周围的山还在,可山峦包围的不再是土街和平房,柏油路两边是楼房,看上去简直像上海边缘的一个街区,整洁而干净。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
当我提着包出现在明霞面前的时候,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还不老,头发仍是黑的,只是面庞有些发胖,眼角有些微皱纹。她的双眼还是那么明澈。她有些慌乱,但是她尽可能平静地面对着我。
她说,咋想着回来了?
我勉强笑着说,我想回家了。
她把脸转向别处,小声说,回家也不先打个招呼?
我看见她的泪流了出来。
我老迈的岳父岳母站在院子里迎我。老岳母咧开豁牙子漏风老嘴,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明霞可就是盼着这个日子呢。
我的小舅子在饭店给我接风,他说你这些年没吃家乡的菜喝家乡的酒了,快解解馋吧。他摸出一瓶酒,瓶是普通酒瓶,没有商标。酒看上去有点像上海的崇明老白酒,醇而略浊,很有质感。他说这是二道浆,比宁城老窖还好。他不无夸张地说,不是吹呀,县长大不大,市长大不大,省长大不大,你问他们喝得着喝不着?他告诉我,这酒是他——朋友自酿的。他的朋友是酒厂的烧酒师傅,祖上代代烧酒。酒厂的酒烧到七分,他要拿上酒提子,偷偷提出几瓶带回家,交给他爹。他爹再拿到乡下交给他爷爷。也不多弄,就是每年秋天他干这么一回。他爷爷自已整了个小酒窖,把这酒埋在佐料里再窖上。他那佐料谁也解不开,连酒厂的工艺师都淘弄不着,据说是用酒糟、松子、蝉蜕等东西拌成的。
我听得有点发呆,我想这故事该叫范伯祥来听听,他好酒好到嗜酒如命,也没听到过这样的典故吧。我想起那年他闻着宁城老窖的香味,像狗一般地跟到我家。他喝着宁城老窖,吟咏“云之南啊好地方,姑娘好像水一样……”
想到这儿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小舅子说别发愣,这瓶酒今天咱不喝,留着让你带回去。我想我要把这瓶酒洒在老范的灵前。吃着喝着我就跟明霞商量,让她们母女跟我回上海。明霞说你问闺女吧!她说话儿就来。我还没见着我闺女呢,她在市里上班,正往家赶呢。明霞说孩子都处对象了,挺好个人儿呢。
我跟明霞开玩笑说,甭管你们跟我去不去,你记住,以后我老了就死在这儿,埋在这儿。
明霞嗔怪说,你说啥呢,你这话太不吉利。
说话间,我闺女挎着她男朋友的胳膊就进来了,她长得真像年轻时的明霞。这就是爱情的意义了吧,这就是生命的延续了吧。
我羡慕地看看明霞,她红着脸说,望岭,我后悔没给你生个儿子。
听了这话我激动,我的心嘣嘣跳得慌,我想喝一口酒压一下吧,让孩子看见我慌乱多丢人哪。
没想到这口酒我喝猛了,只听见脑子里“嗡——”了一下,就像有人在里面敲大锣,我歪倒在明霞的怀里,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的,后来我就躺在了宁城的黑土里这是多么遗憾的事情。没办法,我也不愿意这样啊。我的魂灵在宁城的上空游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回上海。对不起了,我的明霞和我的女儿,我回到宁城只待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你们就看到我一头睡在了这土地上。我还没有等到沪宁结婚的日子,也没有等到晚上我跟我的明霞重新亲热的时刻。我走得太匆忙了,也走得无情无义。你们好好骂我吧,骂我这个混蛋的望岭。
我赶到老范那儿,他一个人正闷着呢。老范对我说你来凑什么热闹,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我对他说这就是天意,谁也拗不过的。我们两个就东游游西逛逛,敢情在云彩的上面,有这样多的魂灵在游荡,我们都乐乐呵呵的,看人间的好戏。我们专看同龄人,看他们过得如何。我们这代人不容易啊,上有老下有小,出人头地的劳心,混得不如意的劳力。往年轻人眼里,我们简直就是老而无用了,谁知道我们曾经有过多么精彩的生活呢?好好活着吧,同龄人,我爱你们呀。我们去看老范的爹妈,去看我的母亲,他们都不知道,要到晚上才会在梦里看见我们。
望秋把赣男送到美国以后,不愿靠哑巴卖字养她,租了个书报亭卖书报。其实她走起来还是有点跛。她一份一份地卖报赚辛苦钱,空下来就对着一张照片发呆,那是当年下乡之前,我们几个在弄堂口照的——有我,望秋,望云,还有老范。她用手轻轻擦拭我们的脸。老范有点眼热了,他说望秋啊,你保重自己吧。可是望秋永远不能听到了。
我们到老弄堂去过,到云南去过,到江西去过,望秋和郑五龄们,老范和娅尼们,在这里演出过美丽而惨烈的爱情。江西还是穷啊,老范他们当年修的水库只有牛腚那么大,早就干个屁的了。最后我叫他跟我到宁城看看,躺在我的屋子里,老范说这儿比我那里宽敞,他妈的上海人死了都得挤在楼上。我顾不上理他,我盯着远方的小路,我看到范北方、明霞、杨立婷正朝我走来。她们说说笑笑的,但眼里有泪。
今天是我的忌日,我盼着明霞来看我。明霞来了,是和我心爱的闺女一起来的,还有未来的女婿。他们拿出酒,正是那瓶二道浆,哗哗哗当头浇下来。我喜出望外,我说可盼到酒了。醇香的二道浆啊,透过黑土滴了下来,屋子里那个香啊。我连呼过瘾,我张开嘴接酒,一边咕咚咕咚喝一边喊:好酒好酒,再过二十年,我又是一条好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