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南方 北方(中篇小说)
作者:榛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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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脚特别利索。我给孩子起名叫赣男。小赣男吃饱了就张大眼睛找明霞,如果以后我和明霞不分手,他就是在找他的舅妈。母亲在客堂间里轻声问我,你真的不打算回上海了?我茫然地说,哪能有那一天呢?明霞抱着赣男脸红红的,我知道她为什么,她已经怀上了我们的孩子。
我下乡的第九个年头,上海知青可以回上海了,但是我不行。这些年地方上招工都没我的份,因为我结婚了。这回还是因为结婚,我回不了上海。我心中的懊悔就像夜里飞来飞去的蝙蝠,既见不得人又密密麻麻瞎撞。那些日子我少言寡语,整天在院子里转悠着不知该干点什么。这些年没结婚也没招上工的上海知青不多,却是因祸得福,我把他们一个个送走。已经招了工的宁可办个退职,以知青身份又回到了上海。结了婚的就离婚,撇妻舍子光棍一条上了火车。眼看着县里的上海知青只剩下我老兄一个。我和明霞的女儿沪宁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这孩子特别伶俐,长相集中了我们的优点。这丫头平时最爱黏糊我,她以我这个爸爸为骄傲。可是那些日子我老是板着脸,孩子见我都不敢说话。晚上明霞主动要我,她想用这个安慰我,办完这事我们俩都觉得不得劲,找不回过去的感觉。这些日子一回比一回不得劲,明霞在我耳边说,咱们假装离婚吧,等你在上海站住脚来接我们娘俩。
这个好女人,给了我一个体面的台阶。
办完手续我把她们娘俩一起带回上海,说实在话我舍不得我的女儿。明霞住了半个月说什么也要走。她说我不行,在这儿我心里憋屈,太憋屈了,我得回去上班,我不能靠你养活。她还说她想爹妈,想她的宁城。我理解她,说心里话我都觉得这弄堂太憋屈人。我说要么你先回去,女儿先留在这里。可是我那女儿一听妈妈要走,她也要跟着走。怎么办,让她跟谁?我跟明霞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明霞摸着沪宁的头说,丫头你自己挑吧,跟爸还是跟妈?
我的女儿,她唧唧歪歪扭着身子哭了多久,最后扯着明霞的衣襟,扑到了她的怀里。
我的第二个女人明霞就这样离开了我,她带着我的女儿走了,她们带走我半颗血淋淋的心,带走我半个活生生的魂,我不管做什么都心神不定。我在机床厂当车工,每天早晨我骑自行车穿过弄堂,在大街上和公交车赛跑。我在充满机器声和机油味的车间里劳动,在嘈杂声中大声说话。我在食堂里大吃鸡毛莱红烧大排。夏天家里拥挤闷热,晚上我在弄堂口的井边冲凉,然后搬一把竹躺椅到大街上,躺在街边听市声大作,然后随着夜的浓重而逐渐减弱。后半夜迷迷糊糊我还在想,我离开我的女人和孩子就为的是回到上海,我回到上晦就是为过这种日子?我思来想去,常常失眠,我知道自己是真正得到子一纸上海户口了,可是我他妈的失去了明霞和我的女儿。一想到这儿,我就余痛盈胸,在心里骂自己。
范伯祥很快也终于病退回沪,他在街道工厂混事。云南的朋友来信说,娅尼从部队复员了,跟人打听他的消息。范伯祥哭着,为了那个孩子他不原谅娅尼。但是难过归难过,到了晚上他格外想娅尼,身边没有娅尼,他就想在上海他也应该有个女人。
这时,从安徽回来的知青宋思洁落人他的眼里。
宋思洁刚回来那会儿又瘦又黄,瘦长的身材,站在那里就像用久的竹竿。几个月白米饭一吃,她的脸上有了红润,人也丰满起来。所有的回沪知青几乎都这样,回到上海气色大变,像吃了鸦片一般神气,一味地找事情来做,人人都像再生一次。范伯祥盯上了宋思洁。宋思洁是那种没多少心计的女人。范伯祥在她眼里没那么好,并不是非他不嫁。她对爱情没有幻想,她是工人的后代,只求平安实惠。范伯祥给她的印象是不好好干活,流里流气。可是范伯祥盯上的女人别人不愿惹麻烦,范伯祥上班接她下班送她,到了休息日就死皮赖脸约她。日子久了宋思洁竟然生出一种满足感,有时也发一点小小的嗲,午间休息的时候吩咐老范做这做那。老范一派俯首帖耳的样子,他不跟她发脾气,男人在宠女人的同时也控制着女人。他带着思洁看电影,看《佐罗》,看《追捕》,或者到新雅吃粤菜,到红房子吃西餐,同样是弄堂里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思洁,被他哄得晕头转向。当初私下劝思洁不理范伯祥的小姐妹顺水推舟,哄着思洁早点做新娘,大家好吃两粒喜糖,背地里却说思洁图的是老范的干部家庭。范伯祥领着思洁来我家。这女人生得真是好,皮肤白里透红,红里透粉,一双俊秀的桃花眼,身材颀长匀称。她话不多,眼睛跟着范伯祥走,是个以静制动的人。那时她已有了身孕,我猜老范把生米做成了熟饭。有了宋思洁,范伯祥到我家就没过去那么热闹。
范伯祥和思洁的婚事是在家里操办的,望秋一瘸一拐地赶去吃喜酒,我和赣男跟在她后头。望秋在街道打杂,她不肯再找男人,把希望放在赣男身上。赣男都上小学了,眼睛像望秋,身材像郑五龄,一副朝气蓬勃的神情。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很会讨望秋高兴。范伯祥在家里摆了两桌,只有我们两家的人吃喜酒。老范的父母——两个老山东都胖了,也真正的老了,他们并不怎么高兴,只是劝我们年轻人多吃。思洁隐隐可见的身孕使大家有些尴尬,人们好像只是来吃一顿家常饭,与谁结婚无关。范北方正在上海一家医院进修,他男人也在,我们偶尔四目对望,她戴眼镜了,其他变化不大。她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还可以。我惊讶我们能够这样冷静。范北方问我,你和明霞怎么解决的?我告诉她是协议。她伸过酒杯来跟我碰了一下说,其实她人不错的。我说你怎么打算的,不想回上海么?范北方说肯定要回来的,她转过头去看着她男人问,是不是,呆子?她男人憨厚地一笑。范北方的父母对这个女婿很满意,认为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我本不善酒,喝了一些就头晕,看见范北方我心里乱极了,不知该想明霞和我的女儿,还是该想我和范北方的那间小土屋。范伯祥和宋思洁离席而去,钻进自己房间叽叽咯咯又说又笑。我们听见思洁用粉拳击打老范;还嗔骂着“死人,死人”。范大妈脸上有点挂不住,大声招呼老范出来陪客人。我给那点老酒摆布得有点失态,额头抵在桌上迷迷糊糊。谁在旁边用手捅我,我一看原来是赣男,他说舅舅张嘴,他摸出一粒薄荷糖塞到我的嘴里。我用我的脸贴着他的小脸,就像抱着我的女儿沪宁。
我这时心里真是很想女儿和明霞,我想我应该回去看看她们母女俩了。何况,这种单身的无聊和孤独也时时让我挺不下去,我怕我会莫名其妙地娶一个地道的上海女人。在范伯祥即将结婚时,我给明霞写了封信。从明霞走后,或者说从我和她假离婚后,我就只回过一次宁城,也只住了三两天。当我离开宁城那天,我就知道我这个操蛋的上海人是离不开这上海滩的,尽管宁城有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儿,可是我离开宁城的心依然是那么急切和无法阻止。我不知道其他知青是怎么离开那片土地的,反正我是没有—步三回头,心头虽然很痛也很愧疚,但是比起回上海,我还是宁愿做—个让妻子和女儿唾弃的角色。
范伯祥终于结婚了,但是不久就露出野马本色,谁也没本事拢住他,宋思洁也没这个能耐。他早出晚归,甚至不回家吃晚饭,在外头跟一帮狐朋狗友吃老酒搓麻将。宋思洁挺着越来越显的身孕,上班没人送了下班也没人接了,走在路上影单形只好不凄楚可怜。有时候范伯祥跑到我家来,他对望秋说我烦得很,躁得很,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现在这种日子不是我所要的。望秋说难道你还想过我们这种日子不成?我知道在街道小厂确实委屈了他。我说趁老头子还没退下来,想办法挪动一下单位吧。他说干什么去?上机关太闷,到大厂太累,做生意太烦。不行我就到火葬场去,我老妈在民政局快离了,我去顶替她。我们只当他说气话,谁也没往心里去。
思洁分娩老范安分了几天,整日往医院跑,看着粉团似的女儿心痒得不行,应该说那也是宋思洁最开心的日子,她眼不错珠地看着老范抱了女儿在屋子里转悠。可是这份爱心架不住庸常日子的磨损,好脾气的思洁就像细腻的油石,老范就像生锈的刀,磨的时间越长了,油石磨出凹来刀子磨出锋芒。范伯祥渐渐在家里摔摔打打骂出门,宋思洁以不作声来对付他的火暴脾气。她不声不响地干着家里那些琐事,她不相信他能变成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到天上去。她以自己的柔韧磨损老范的暴躁。这就是上海人常说的:千狠万狠,不讲话最狠。我输给她了,老范在我家喝着茶对望秋这样说。
思洁的绝招是跟踪,她好像闻得到老范的气味。她拖着刚刚会走的女儿,深夜找到老范喝酒或是搓麻将的朋友家,很有耐心地拍着门。朋友走出来说老范不在。思洁说他在的,我闻得到他的气味,他在。朋友不动声色地点着了烟,抖着腿说他真的不在,不相信你自己去屋里看。思洁说我等他自己出来,我不要看你们那场面。老范的女儿不说话,一直仰头看着她爸爸的朋友。朋友扔掉烟头回屋骂道,老范你给我滚,我受不了你女儿那双泪眼!
望秋一直给街道居委会打工,靠那点菲薄的工资养活小赣男。赣男不会走路那会儿,母子俩出门的情景最为动人。她抱着赣男走在弄堂里,她瘸着,上海人讲是跷着,摆动的幅度颇大,让人不忍心看,赣男就像乘着波涛中的小破船,上下摇晃。他很亲地瞅着望秋,嘴里突然含糊吐出“妈妈”两个字音,望秋感动得腿都软了,眼泪无声流下。她又空不出手来擦,只能任它流淌。她走得更起劲,赣男的小破船也就更加摇摆,可是赣男好像更舒服自在,他竟咯咯地笑出来,似乎体谅妈妈的伤残。赣男学走路很早,他挣脱望秋的怀抱,用整个健壮的小身体来挣脱,嘴里还嗯嗯有声。他搀着望秋的手蹒跚学步,眼睛贪婪地看着前方。望秋得到极大的安慰似的,连连说走得好,哎,就这样走,我们赣男走得最好。
在夕阳的余晖照耀着的弄堂,眼前这情景啊真是让我心里发烫。
我不知道望秋她是不是还想着郑五龄,我只知道她一直拒绝寻找生活伴侣。事情在日子逐渐好过的时候发生了变化。那天上午邮递员送来寄自美国的汇款单,郑五龄给望秋寄来五百美元。拿着汇款单望秋呆了。弄堂里的邻居都说好了好了,望秋总算熬到头了,苦尽甜来了。望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狠狠地哭了一场,哭完以后望秋变了一个人,她冷静地退回了汇款单,不久就跟隔壁弄堂的哑巴结了婚。
四十出头的哑巴在福利工厂工作,这是个安分守己的善良男人,他喜爱书法并且小有名气,也算是半个文化人。他们的家就安在隔壁弄堂哑巴那儿,每天早晨他们把赣男送到我妈妈这儿,然后两个人相伴相随上班去。他们就像寻常的贫贱夫妻一样,下了班上小菜场,在乱哄哄臭烘烘的菜场里讨价还价,买青菜鸡毛菜塌棵菜肉骨头窄带鱼和破了壳的便宜鸡蛋。回到家里打开煤炉烧饭烧莱,饭桌上不多的荤菜尽着孩子,剩菜好歹盛在菜格子里,留着第二天带饭。吃过饭赶紧在大木盆里先给孩子洗,而后两个大人轮换着洗。换下的脏衣裳往木盆里一泡,那可是家中一天里最后的事情。到了晚上,望秋还有个夜班,这是她从几个退休工人手里争得的。
当夜幕降临,西上海曹家渡的棚户区弄堂一片静谧,望秋手里的铜铃响了起来。这铜铃声响遍这一带,伴随着望秋那依然年轻的声音。这声音当年在学生合唱团里是那么青春和嘹亮,也曾经带领农民的孩子朗读课文。现在这声音尽职尽责地提醒着疲倦的人们:煤炉关好——,火烛当心——,煤炉关好——,火烛当心——。哑巴要替望秋打这夜工,他口里“啊吧啊吧”手上打着哑语,告诉望秋说:我,替你,去,心疼你。
望秋打着哑语对哑巴说:这是我的工作,我可以,你,写字。赣男心疼他娘,每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