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11期
南方 北方(中篇小说)
作者:榛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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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路的新华书店,到外滩散步,连手拉手都不敢。在点心店里吃碗馄饨,望秋的脸都幸福得通红。这样的爱情才最可怕,不是为的情欲,不必先得到父母点头,不急着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这是纯洁的爱情,那个爱情小天使在远方等着他们。他们必须向它奔跑,不许接触,不许相偎,只能在奔跑中互望,在微笑中交流眼神。谁违犯了这一点,谁不循规蹈矩,爱情天使就扑拉扑拉翅膀飞走了,他们的爱情也就没啦。剩下的就是吵架,猜忌,伤心,直至分手。
郑五龄的父亲是银行职员,这样的家庭一般都殷实,经济基础厚实。他母亲是医院的大夫。我们家也算干部家庭吧,母亲的处境正在好转,遗憾的是我们老妈没什么文化。他们好像没在乎过双方家庭的差异。郑五龄那时就看出文化知识早晚还得吃香,春节在上海买了许多书。望秋受他的影响,也变成一个书虫子,说话也跟过去大不同,他们好像有意识地不营造家庭气氛。望秋到公社拖拉机站去看郑五龄,饭在食堂吃。一般知青要是谈恋爱,弄点小家庭情调是免不了的,搞个煤油炉煮点挂面啊,煮个鸡蛋啊,两人脸对脸那么一吃。可他们不,郑五龄到学校看望秋,也是在学校食堂吃。他们好像很少两人关在屋里。他们在拖拉机站的空场上谈,在学校后头的篮球场边谈。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瓜子杂了什么人(仁)都有,他们这也算一路爱情。这也许跟遗传有关,银行职员精于计算,医院大夫比较理智,所以郑五龄这家伙挺能控制自己。而我们的望秋,可能比较多地继承了母亲性格中严肃的一面,也能克制自己的世俗欲望。
春节过后望秋先回江西,因为她的学校要开学了。那帮乡下孩子们,脸蛋给日光晒得黑红、给北风吹得起皴的农民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等着上课钟敲起来呢。有了郑五龄这家伙在她心里,望秋操着上海味儿十足的普通话,抑扬顿挫地领孩子们朗读课文:韶山掩映在碧绿的树丛中,每天清晨,火红的太阳从山上冉冉升起,少年毛泽东背着书包,朝气蓬勃地走在通往学校的小路上……
江西这地方的贫瘠比之宁城更甚,春节一过,能吃上糙米南瓜饭就是富裕家庭。望秋能吃苦,打我们这种弄堂里出来的孩子不怕吃苦。她也真疼孩子们,她看着孩子们带的午饭那么粗糙,就把从上海带去的肉丁炒咸菜拿给他们吃,孩子们快活得好似又过了一次年。望秋呢,又快活又感动,心灵好像得到洗礼那么圣洁。
凡人有了这种圣洁感未必是什么好兆头,望秋跟着就摊上灾难。上课的时候一个男孩子发起高烧,额头烧得烫手。农村孩子有病通常的良药就是熬着,从小他们就懂得不给大人添乱。眼看孩子烧得人事不省,望秋真着急了,背起孩子就往公社医疗站跑,那大概总有三五里山路。校长派了个壮实的校工跟着,很快望秋就顶不住了,汗水像山泉一般往下淌。更多的路程是校工背着孩子跑,望秋跌跌撞撞随在后头,竟然还有闲心想到郑五龄,她想这要是他跟我一起救这孩子该有多好啊。郑五龄虽然不如校工壮实,可是有我轮换,是我们俩救了这孩子……该死的理想主义和郑五龄害惨了望秋,她走着走着,一脚滑落跌人小山沟,生生摔断一条腿。
当人们把她送进县医院,没想到那些庸医竟然把骨头接错了位,等她能下地行走时,活活成了一个瘸子。
郑五龄三个月之后才回到江西,田里的水稻都碧绿了。他给望秋的信刚刚寄出,就意外地收到了他刚恢复联系的在美国的叔叔的信。他的叔叔没有孩子,在信中叔叔希望他去美国,以后好继承他的遗产。郑五龄接到这封信,他没有心理准备,一切都来得太突然。那年头这种事的成功率极低,郑五龄抱着侥幸心理,他真的希望办不成。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运气竟是那样好,眼看着图章一个一个敲下来,护照到手了,签证也下来了,接着就是预订飞机票。郑五龄失眠了几天后,突然提出要回江西一趟。银行职员和医生都认为没那个必要,乡下的东西完全可以托别人处理,不要了又有什么损失。你回去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银行职员和医生在饭桌上这样问他,四只眼睛看住他的脸。郑五龄抬起头回答他们:看我的女朋友,我要给她一个交待。
有了这句话,我可怜的姐姐也算值了。
郑五龄连自己的拖拉机站都没去,他直接赶到望秋的学校。孩子们正列队到篮球场出操,望秋一瘸一拐跟着,在小腿儿甩得齐刷刷的少年队列的一侧,我们的望秋两条腿跷得山高水低的。
郑五龄当时就坐在地上,半天没回过神来。他不敢相信那一瘸一拐的女子就是他心爱的望秋。
那天夜里在望秋的宿舍,他们第一次拥抱了,就像用热胶把两人粘在一起,开水浇不开他们,利刃割不开他们。望秋就像一头发了疯的母兽,她用手拽着他的衣袖,用细密的牙齿咬着他的衬衣领子,蹬着一条残腿,死命往床上拖他。可怜的望秋完全失态了,她急需郑五龄来抚慰自己伤痛扭曲的心灵。她急于付出也急于索取,机会对于她只有这一次,她明白她将永远失去他。她已经不在乎代价,似乎这一生就为的这一回。郑五龄颤抖着抚摸望秋的身体,他的眼泪滴在她身上。在床上望秋的腿并不伤残,丰满结实又那么白净。如果不是伤残,即使郑五龄要走,望秋也不会失去处女的矜持和自尊。如果不是望秋伤残,郑五龄也不会跟她上床。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拒绝就等于又一次伤害她。在当时,进入望秋的身体也就是验证了自己的责任。他们缓慢地进行第一次爱,那种爱是没有愉悦的体味,只有伤心,悔恨,懊丧,痛楚,所有这些都随着热泪宣泄,越是流淌越是汹涌。天放亮的时候望秋完全冷静下来,她明明白白地对郑五龄说,你走吧,再不要回来。郑五龄也想好了应该怎么办。他同样冷静地说,再办一件事,我们到公社去登记。望秋说不,我够了,我只要你这第一次。
半年以后,挺着大肚子的望秋瘸着走进我们的弄堂,所有的邻居都惊呆了。那时范伯祥又赖在上海办病退,他闻讯赶到我家,看见望秋弄得那么惨,范伯祥失声痛哭。他吼着,声音哭得又哑又粗,像是打胸腔憋出来的。他说是哪个王八蛋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讲,讲出来,我去找那个赤佬拼命!
望秋惨淡一笑,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与别人是不搭界的。
又一个秋天到了。县里第一次招工,名额不多,知青中约摸十之一二可以调走,都是到县办企业工作。范北方因为表现好抽调到县糖厂,先是在车间里做,后来厂里看她肯干又懂点医,就调到了厂医务室。糖厂以甜菜疙瘩为主原料,弥漫着甜腻的土腥气。村里的车去送甜菜疙瘩,我是跟车的小伙计,卸完车我带着一身拍不净的泥土,走进去看看范北方。一个中年女工问我,你是来找范北方的吧。我说你怎么知道?她笑着说,一看你就是上海人,除了找范北方还能找谁。北方正给一个男工打针,那男的有意把裤子拉得过于大,北方不看他。她扭转脸看见我站在走廊里,就拉下口罩招呼我。在高大丰满的范北方面前我显得懦弱,很依赖,在她面前我没有自信,没有她我又无依无靠似的。北方常说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说我真放心不下你,要不你再找一个吧。她那双极小的眼睛看着我。我这时才体会到小眼睛的厉害,你看不见她的瞳仁,你无从深入她的内心。
半年以后,范北方与县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结婚了。主任是军代表,他儿子也是现役军人,已经是副连职,人我见到过,长得挺魁梧,跟北方般配。不久北方就随公公家转到江苏一个县城,再回上海探亲只需半天的路程。
那段时间我无所事事,一个人倒也自由,但是没过多久,我就不能忍受这种空虚和孤独,经常去县城逛来逛去。很多人都认识我,其中也包括一些无法回到上海的女知青和当地的一些女性。我经常到县城的百货商店去闲逛,这是我们知青唯—爱去的地方。在一个柜台上,我偶然看见一个很安静很漂亮的姑娘,听她的口音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宁城人,不是我们上诲知青。我有意识地故意在她的柜台前转来转去,也买过几样东西。她见到我总是脸红红的,有些羞涩有些拘谨。范北方走后,我的身边一直轮空着,没有一个呵护我关心我的女性,我在柜台前头了几样东西后,这个叫明霞的宁城女孩,渐渐地跟我熟子起来。她知道我是上海知青,在宁城女孩眼里,我们这些上海知青一直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
现在这个姑娘就在我的面前了。许多年以后那首民歌,简直就是在唱我的明霞——长得漂亮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黑又长。
在农村那些无聊苦闷的日子里,每到休息日明霞骑上自行车来村里,她给我缝缝补补,洗洗浆浆,她是那么爱我,这我能看出来,只是她的爱里有一些自卑,有一些讨好,有一些逢迎。她把我领到她家里,一路上喜不自禁,她的喜悦,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在她美丽的眼睛里闪烁,让她的面庞放出光芒。她一路上骄傲地扭着,她的腰很细,腚瓜子丰满,扭得我心动。明霞的父母不太认可我们,他们担心我这个上海知青迟早会甩了明霞,为这事我给明霞发过誓,说了许多话,费了那么多唾沫,我都不知道那条舌头是不是我的。
那些日子我觉得宁城这地方美极了,简直是天下最美的地方。朴素的土路,路边的杨树和柳树,路边随风摇摆的玉米林和高粱林,还有打土路上骑车远远而米的明霞,这一切都让我着迷。我尽量打消明霞心中的自卑,她越是逢迎我,我越是心疼。明霞比范北方苗条,她的奶子大小适中而结实,她敏感,她的身子给我轻轻一摸就悸动。我们的家就安在她家院里的偏房中,那间小土房让明霞收拾得干净明亮。
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家,她说,是不是这样?我看着她的眼睛,我说是这样的,可是说实话,我的心里含糊着。那阵子我成了很特殊的农民,我的家在县城,我骑着自行车下地。可是这有许多闲难,比如夏季下地很早,为了赶路更得早起,你必须在天放亮赶到地头,而我是个懒散的人,我又是那么贪恋明霞的身子。明霞和她一家人的宠爱助长了我的懒散,更多的时候我赖在县城的家里无所事事。我靠着她们一家过日子,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有时我也茫然。和北方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合为一体,我们几乎融化在一起。和明霞在一起,我们再欢好也有一层无形的隔膜。欢好到忘情时我会随口说出一两句上海话,这没办法,这时她的眼里闪出一丝失落和胆怯,这神情反过来又让我迷茫。
明霞跟我回上海,母亲喜不自禁。母亲站在那儿久久地看着她,明霞羞赧地低着头,双手摸着自己的大辫子,这个动作现在几乎绝版了,姑娘们不再以这个动作来讨人喜爱。望秋尤其喜欢她,望秋在客堂间里告诉我要好好待她。明霞在上海家里吃不饱饭,碗太小,她不好意思一盛再盛。菜又不够咸,甚至偏甜。在街上她总是对着食品店里的糕点抽鼻子,你得承认上海的糕点好,那股香味谁都扛不住。你给我买块蛋糕吧,她不止一次央求我。可是我没买过,我老是说身上没带粮票,我总是这么说。有一回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像话了,我说咱吃碗馄饨吧。明霞委屈地低着头,她不敢跟我争执。这件事后来成了我们夫妻关系的引爆点,或者由它引起争吵,或者在争吵中提起它,又加剧争吵。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给她买,我解释不了。这里面有什么在作怪呢?自私,小气,鄙夷,嫌弃,或是都有一点?我可以给她买衣服,可以给他父亲买香烟,我为什么不肯买一块蛋糕给她吃?我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反正当时我是这么干的。
望秋挺着大肚子回到上海后,坚持要生下她和郑五龄的孩子,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谁都拿她没办法。孩子生下来了,那是个壮敦敦的男孩子,墨黑的头发,哭声像惊喜的鸭子。明霞的勤快派上了用场,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