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黑色的羽毛
作者:修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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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来,她蹲在路边吐了一会儿。她的脸更白了。他用脚尖碾着路肩上刚冒出来的青草。绿色的汁液渗在水泥地上。二十多公里她呕吐了三次,后来吐的就是水一样的东西,他没有停车,除了在路边的小店买了瓶水,看到她难受的小脸他就觉得难受,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只想快点到达。
过了公路上的“欢迎您来L县”的牌坊,他打了个电话。在L县人民医院的停车场泊好车,他让她在车上等着,然后从后座上把预备好的两条“芙蓉王”拿在手上,进了门诊大楼。十分钟后他来到车边上,说,“走吧。”她没动。他站了会,然后打开车门。“下来啊。”他说。
“我怕。”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看了看她。退出来。关上门,点着支烟站在车前。
她磨蹭着终究是下了车。她抓住杜军的手。拿出一卷折成条状的钱。
“干吗?”
“这是他的钱。”
他粗暴地推开她的手,火气一下上来了,“他是谁?你倒和我说他是谁?一个男人就这样吗?”
“他不知道我来的。”她的手上攥着钱。
“你不和我说他就永远别说他,你也一样,当他是不存在的死人。到今天为止。”
他扭头走了进去,在门口的时候又回头唤她,“你快点好不好。”
里面在做台手术,医院的那个朋友让他们稍稍等等。“马上就好了。你什么都不用管,一切我来安排。”他说。“到我办公室坐坐。”办公室里有几个人,一个姑娘正在往外瞅。杜军说就在外面等,没事的。
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条椅上,医院的消毒药水气味很重,还有股生石灰的气味,墙壁是新刷的,墙上写着大大的“静”字,用一个圆圈圈起来。
“我去车里等?”她说。
“马上就好了。他说先找个医生看看。”
她重重地吐了口气,这时走廊尽头的手术室里传出一个女人凄厉的叫声,隔了几层门听得还是那样清晰,就像一把刀子穿过她的身体,穿过几层门钻了出来。他看见她的肩膀颤抖了一下,她俯下身子,胳膊撑在膝头上。“哥。”她说。
“你去外面等吧,”他把车钥匙给她,“好了我叫你。”他又对她的背影说。“别乱走,在车里坐着。”
他不知道医院里能不能抽烟,最近烟抽得实在太多了,原本他是准备戒的,或者像列宁那样一天控制在八支,但是他不是列宁,他控制不住,他也怀疑列宁是否真的控制住了。这和偶尔吃个墨水面包完全是两回事。
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后那个医生过来和他聊了会儿天,他是杜军的一个高中同学联系的。他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他的五官长得很散。其中长满了雀斑。穿着一件肮脏的布满黄斑的白大褂,神态严肃认真。努力把五官往当中聚合着。他没问他姑娘是谁,他们说了说天气和医院的建筑,他说越是阴天医院的气味越重,不过他已经闻不出来了,习惯了。他和杜军说手术做完了打几瓶点滴就没事的。
“估计还有五分钟,”他友好地拍了拍杜军的肩膀,“可以进来准备了。”
她在打电话,没注意他在招手。拉开车门的时候他发现她在哭,电话其实已经收了线,她只是拿着电话勾着头在轻声啜泣。“好了。”他爬上车摸了摸她的短发,扯了张面纸帮她擦脸。“不怕,没事的,很快就好的,做完打打点滴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记不得什么时候妹妹像是突然一下长大的,变得他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这应该是句赞美的话,他怎么知道定睛一看会是这样呢?他换了张面纸,他也记不得有多久没好好地认真地看她了,他只有这一个妹妹,母亲想要一个女儿,说女儿才是妈的贴心棉袄,不惜罚款降一级工资生她下来。她小时候总是很乖的,这就是她被欺负的理由吗?他看着她的脸,每擦一下他就觉得清晰一些,时间好像是停止的。她还是过去的那个小妹妹,还在那里。
“他给我打电话来了。”她说。
“我说了别再说他。忘记,统统忘掉。”他说,“里面在等我们。”
“他并不是那么坏的。”
“还要怎么坏?这样还不够吗?”
“哥,”她的眼睛并没有看他,“我想留下孩子。”
“你说什么?”他露出那种在荒诞时刻不由自主的短暂的笑,好像这样笑过才会让自己确信荒诞。
“我不想这样。我要留下孩子,”她仰起脸看着他,“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你怎么还这样想?理智点,转过头重新开始生活,好好地开始生活。”他抓住她的肩膀,“别傻了,我比你知道得多,我比你了解男人,你一定得听我的。”
“这是我第一个孩子,我要第一个孩子。”
“但是你还是个孩子啊。”
“我有二十三岁了。”
“以后你会有孩子。”
“我爱他。”她很快地说,“他说了他也爱我。”
“那不是爱,”他同样很快地回击她,“如果有爱就不会是我在这里,就根本不会为这个事偷偷摸摸找医院,就不会连我连妈都不知道他是谁。”他差点说出他妈的,他在她面前从没说过粗话,他珍爱这个小妹妹,唯一的妹妹。想到自己珍爱的东西被人这样损害,他委实伤心。
“我们有爱的,我们并不肮脏。”
他没有听清楚,他的思绪没在她的话上,过了会儿他的眼睛对着她。
“我们相爱的。”她重复了一遍。
“你能确定吗?你说这个话自己心里确信吗?”
“他和我说他要这个孩子,他说结婚。”她说,“他也哭了。”
他有点心慌意乱,突然直觉那个男人是比自己还老,老上许多而且结过婚的人。他的眼泪是混浊的,承诺是虚弱的。他几乎能嗅到那个男人腐朽的气息。
“你太单纯了,”他心痛地说,“太不懂事了。”
电话响了,他说马上好了,马上就来。
“走吧。”他说。他作势打开车门,欲往下走。她抓住他的胳膊,她满面的泪水擦在他肩膀上。
“哥,你别:走,原谅我,我想要这个孩子。”她说,“我现在真的想要他。”
“我们已经来了,都准备好了。”他吃力地说,“一切都会变好的。没有哪个男人像哥这样想你好,相信哥哥好不好?”
“哥,他知道错了,他说他不会再这样了。我们这样做也许太鲁莽了。”
他疲惫地低下头,闭上眼睛,用手指摸摸眼眶。她说这样太鲁莽了,随随便便和人上床随随便便怀上孩子随随便便要求去打掉孩子,现在她却说这样太鲁莽了。
“你一开始就应该想好了再和我说。这不是儿戏。”
“哥,明天我带他去看妈妈,去看你。他这次是认真的。”
“你想好了‘吗?你们都想好了吗?”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再问他是谁有多大是干什么的了。“太晚了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
“我要他,我会教他叫舅舅。”她用手背擦了把脸上的泪,双手箍住杜军的脖子,“哥,祝福我吧。”
他看着她绒毛可见的脸,虚弱地说。“我真想我是上帝。”他推开她。打开车门。再一次看着她。他要最后确定一下。他一个人走了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