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四面楚歌

作者:麦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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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江”,因为生于三江汇聚之地:重庆。上官江父亲是名正言顺的“三八式”,官不大,但资格老,需要时倚老卖老也是可以的。据说,上官江进机关就是老头卖了老的结果。这话说来又远了,好像上官江不该进机关似的。上官江该进机关,只是……怎么说呢,怪他的额头戴着“金字招牌”,没人敢接。
  事情是这样的,上官江身为抗日将士的后代,从小又在军营里长大,接受的教育比较正统,身上有股子嫉恶如仇的劲头,为人正直无私,爱憎分明。他是高中毕业公安招干进的公安战线,开始在下面刑警支队当刑警。有几年,支队个别领导争权夺利,把支队的风气搞得一团糟。很多人看在眼里,知情不报,助长了歪风盛行。当时上官江只是一般警员,却斗胆给省厅领导写了一份洋洋万把字的检举揭发材料,反映他们支队的阴暗面,从个别领导以权谋私、营私舞弊、官僚主义,讲到整个支队盛行的歪风邪气。点面结合,有名有姓,有证有据,措词慷慨激烈,态度诚恳强硬。为此,省厅机关专门组成调查组下去调查,果真发现他们支队存在着许多问题。如领导吃喝成风,私分公物泛滥,官僚主义盛行等,个别领导已严重违反部队纪律。省厅党委对此进行了严肃处理,政委和支队长、财务股长等不少领导被撤职查办,一时间上官江成了英雄,领导表扬,报纸宣传,闻名全省公安战线。不久,又受提拔当了中队长。
  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的中队长一当就是五年,再无提升。树挪死,人挪活,上官江动了调走的心思。调哪里?当时他已经年近三十,却还是单身,机关接触面大,女警官多,也许机会也要多一点。思来想去,决定调机关。以为要求不高,却是久拖不下,有关领导口头答应了半年,结果答复他:下面无一科室要人,暂时缓一缓再说。这是安慰他的,说到底是上官江昔日的名声在外,各科室都不想要他。陪君如伴虎,何必自找麻烦?最后老头子出面了,拄着拐杖往办公室里闯,三下五除二,快刀斩乱麻,斩出了一个宣传科俱乐部主任的闲职,肥差。
  前些年上面要求各单位搞多种经营,减少财政压力,各行政机关纷纷成立发财办,发财致富。公安局地处闹市,发财办灵机一动,把临街的一栋楼腾空,改建为娱乐中心,有歌舞厅、茶馆、放映室、商场等,对外经营,生财有道,一年至少挣个几十上百万,大大缓解了全局捉襟见肘的财政。可转眼政策变了,行政机关不准经商,便把一摊子交给宣传科,成立俱乐部,供“内部使用”。说是内部使用,又不挂牌说明,严禁“外人人内消费”。说白了这是做文字游戏,名头改了,实质没变,是典型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公安局作为治安机关,执法、治安才是正业,俱乐部当然是个闲职,但俱乐部不禁外人消费,形同以前的发财办,一年挣几十上百万,财务单立,当然是个肥差,境界低的人置身其中,一念之间就可以喂肥自己。作为一个临时机构,俱乐部下面工作人员都是社会上招聘的,只有主任是行政编制,统管全局,大权在握。所以,这跟李兵的电视栏目一样,也是一个考验人的岗位,上官江为人正派,不徇私情,倒是非常合适担当此任。
  上官江就任后,行事风格一如既往,对人对己要求甚严。以前,机关放映租赁影片,往往得送掉三五十张关系票,他主管后免了。以前,局里经常拿商场一些日用品当奖金发,他不,他用相应的钱购买图书杂志、健身器具,充实图书室,又新开了一个健身房,对内免费开放,又对外经营。以前,俱乐部主任不坐班,不参加打卡,他规定自己严格打卡。以前,图书室三日两头不开,名存实亡,他来后三日开两日,室内整洁宜人。以前,图书、杂志、器具等,有人借无人还,流失现象厉害,他规定逾期不还罚钱,丢失损坏照价赔偿。
  诸如此类。
  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公道的正派的好人,科里的人仍然怕他,他们怕他的秉直无私的性情、作风,担心自己或多或少、或深或浅的乱幻行为让他发现,然后被揭示出去,然后或身败名裂,或羞愧难当,或令人嗤笑,贻人口实。他们共同有一种感觉:他迟早甚至很快会发觉自己的某个不是、不正之处,于是自己就会倒霉一场。他们这种被正直击败的不祥感觉和害怕当众出丑的压抑感,一直在为他而生,而保留,而持续,而发展。因此,他们不敢当他面随便放松自己,以前借的书去还了,以前要的东西不要了,以前随便的事不随便了。比如平时,只要上官江在办公室,他们都会深思熟虑地讲每一句话,发表每一个意见,说话尽量高调,做事尽量“公”字当头……他们担心一个疏忽,一个不小心,暴露出自己内心不能见光的阴谋诡计,撞上枪口,倒上霉头。他们为他昔日的英雄行为和现实的名望所威慑。不寒而栗。同时,他们又钦佩他,钦佩他铁面无私的品格。当然,更希望他早日捉拿住别人的什么把柄,对别人猛烈开火。总之,人们都把他当作自己的朋友,同时又是对手。如果哪一阵子他或出差或生病住院,外出了,不在科里,人们一方面如释重负,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担心他不在家,有人就会放肆,损人利己,科里马上会发生于自己无益甚至有害的事。
  其实,多少时日过去,科里并没有因为少了他而发生什么可怕事,也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出什么乱子。平时间,他既没有出丑别人,也没有殃及自个儿。有时候,他明知道谁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却并不见他向上检举告发,只是当其本人的面,指责或劝告而已,远没有跟他们各自想象的一样可怕。尽管这样,他们各自内心那种不祥的感觉,依然一直谨慎地保留着,深深地潜伏在每一个人的心底,好像过去了今天过不去明日似的。他似乎成了他们间的一颗定时炸弹,谁都不知它哪天哪时会轰然爆炸。
  有一件具体的事,让科长对上官江有深切的可怕感。
  事情是这样的,俱乐部隶属宣传科管辖,本来俱乐部的一切活动、开支、规定,都是经过科长过目表态后才实施落实的。可上官江上任后,经常自作主张做什么,不做什么。原先从不这样的,他突然要这样,明目张胆地要权,科长便不免多虑,想他是不是看不起自己想搞对抗?想他是不是已经看穿自己所以才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想他这样自行其事会不会损伤他在科里和局里的威信?想他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乱子?想他背后是不是有只大脚在帮衬他?想他……
  其实上官江的想法是,俱乐部是个独立单位,科长只做宏观指导,具体的事务工作俱乐部主任有权自主自行。如果叫科长操心诸多琐碎小事,一方面是给科长添乱,让科长陷于具体事务中不能自拔。该干的干不成,实际上有损领导形象;二方面是说明自己无能,也降低了自己的形象。
  也许他想的是对的。
  不过,最怕上官江的当属老王,因为他敢当面批评老王的工作态度和作风什么的。老王搞教育搞得有点不大对头,他经常埋头给领导和上级机关写总结稿、讲话稿、经验报告、政工研究、理论资料等,却很少组织干警实实在在地学点什么。大家都觉得老王这种做法不切实际。图虚名,可就是没人敢出面指责他,包括科长。可上官江就敢,他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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