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四面楚歌
作者:麦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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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十九岁,
豆蔻年华,出水芙蓉。
小女子,江上漂,
命断黄泉,生不再来。
红卫兵,红卫兵,
袖章鲜红,拳头血红……
我听着他的诗,就知道,老诗人也是一个有怕的人,虽然他傻了。
再比如,有个九岁的小男孩,他虽然没住在我们这栋楼里,但我可以经常看到他,因为每到星期天,他总会和他妈妈一起来我们楼下的音乐老师家学弹钢琴。有一天,老师一边弹着钢琴一边呜呜地哭,把楼上楼下的人都惊动了。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有个学生,一二个才九岁的小男孩,因为害怕他妈妈天天日里夜里地逼他练钢琴,他竟然在被窝里用剪刀剪掉了自己三个手指头。
用剪刀啊!
三个嫩嫩的小手指头啊。
还有一个人,也是因为怕,干出了比这个小男孩还要惊心动魄的事。他曾经就住在我家这间屋子里,我们家人住前不久才搬走,可以说,我们住进来时,屋子里一定残留着他的气息。我们不认识他,但我们都知道他很混蛋,是那种偷偷摸摸的混蛋。说白了,就是个小偷。三只手。因为是三只手,城里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他只好娶了一个乡下姑娘。乡下姑娘生得楚楚动人的,到了城里,就变得更加楚楚动人。她经常头上戴一朵娇嫩又喷香的栀子花,嘴唇红润,走在大街上,看她的男人很多。其中有个人说,她男人经常偷人家的东西,我们也偷他一点东西吧。就是说,他们不满足光看她,他们想采取一点行动。于是,有个男人给这个女人写信,塞纸条。但乡下姑娘只认得几十个大字。看不懂纸条,只好请三只手帮忙看,翻译。三只手以为女人在故意气他,给他难堪看。于是,怀恨在心,他恨写信的男人,也恨自己的女人。关键是。他女人并不知道纸条上的真正内容,所以没有刻意去回避与那个给她写信的男人的正常往来。三只手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恨之入骨。恨也是怕——他怕女人给他戴绿帽子。一个城里人,戴一顶乡下女人的绿帽子,这个脸面就丢大了,比当三只手还要丢人现眼!是可忍孰不可忍?忍不了!于是,发生了惊心动魄的可怕事——太可怕了,可怕得我不敢说……
你知道,我很胆小,太可怕的事是不敢说的。
其实我知道,大家都很胆小,即便我说了,可能也没人敢听。
那就免开尊口吧。
什么人有可能胆量过人,无所畏惧的?以前,我总想,只有军人。他们穿着威武的制服,手里还有枪,枪里还有子弹,还会怕什么呢?我想不出来。
好啊,做一个无所畏惧的军人多神气!
于是,我当兵了——你们知道,我真的当过兵,扛过枪。
可是入了伍,我才发现,我错了,部队里的人照样有他们怕的,而且也许是由于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吧,他们怕的东西特别五花八门,稀奇古怪,什么都有。比如,我知道我们连队有个农村兵,是江西人,家里很穷,他带着像台阶一样节节攀高的三个远大的理想来到部队。最高的那个理想是提拔为干部,娶个大城市的姑娘,做个大城市的公民;其次是转个志愿兵,在家乡县城娶个姑娘,留在县城;最不行的也要人个党,退伍回家,好争取进乡政府找个工作。就是说,他在部队必须入党:要提干必须入党,要转志愿兵也必须入党,最差的也要入党。入党是实现他人生多重理想的基础。底线。底线当然是绝对不能破的,当然也是他绝对害怕破的。为了做到不破,他经常天不亮就起来打扫卫生,军训一完就往连队农场里跑,给我们种菜,喂猪,养鸡,放鸭。后来发现有不少战友在同他竞争,他索性天天半夜起来,摸黑去劳动——争先恐后!结果,一天夜里,他在瞌睡中一脚踏进一个深水池塘,牺牲了——他不会游泳。
再比如,警卫连有个山东人,是文书,人长得很英俊,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精神的样子。他入伍前已经联系好工作,去县政府开车。他来部队其实就是为了学开车。但警卫连每年只有一个学驾驶的名额,他怕这个名额给一个山西人竞争去,便常常用心良苦地在指导员面前诬告山西人,说他如何在底下讲指导员坏话。指导员开始信了,后来又怀疑了,便暗中试探他,考察他。几个回合下来,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真相大白。于是,指导员惩办他,连文书都不让他当,叫他去大门口站岗。他每天挺胸收腹,双脚并拢,肃立于大门口,看着一辆辆汽车驶进开出,活活地看了两年,一事无成地回去了。走的时候,哭得跟个姑娘家似的。你很难想象一个大男人会那样哭,可他就是那样哭了。嘤嘤地哭。哭声如蝴蝶一般翩翩飞舞,听上去挺可怜,也挺可怕的。
还有位老兄的情况似乎并不可怜,但很荒唐。他是个干部,是修理发报机的技师。他的特点是嗓门很大,但视力不好。这是决定他最后倒一场大霉的关键。长话短讲就是:有一天他去洗澡,澡堂里热气腾腾,他趴在浴池边上请人替他擦背,还闭目养神。其间一个大块头从浴池里走出来,因为能见度低下,不小心在他肚皮踏了一脚。当时他本能地信口骂了一句脏话:他妈的,你瞎眼了!也没看清那人终究是谁,只印象是个大块头。稍后,帮他擦背的人告诉他,挨他骂的人,也就是踏他肚皮的人,是我们政委同志——我们政委确实是个大块头。这下他可吓坏了,回到家里一口气给我们政委写了一封洋洋四千多字的检讨信。我们的大块头政委看过这位老兄的信后,很有些摸不着头脑,因为那天他并没去洗浴。可政委是一方首长,日理万机地忙,哪有工夫跟他来对质这种鸟事?他把信看了一半就丢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说,我们的技师老兄只有一味怕下去了,不知要怕到猴年马月。
还有个正在恋爱中的嘉兴姑娘,是门诊部的一个护士,她的特点是长发飘飘。她养的长辫子可以跟《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比一比:比长,比粗,比黑,都不一定输。为此,医院的大小领导都经常训她,要她剪短辫子。我个人觉得她留这么长的辫子也不像样,因为部队有明文规定:发不过肩。可她的男朋友坚决要她留,还威胁她:你剪掉辫子会很难看的,长发飘飘的你才是美丽的你。云云。于是,她经常对着镜子发呆。一边是部队铁的纪律。一边是自己的美丽,她都不想失去,可又怕随时要失去。据讲,她每天清早起来,都在为长辫子如何藏在军帽里头发愁。她怕着呢。
诸如此类。
因此,我在写作本文之前和当中(甚至之后)总疑虑:是否是我们身边的人都已变得胆量很小,老在不断地害怕。或怕得夜不能寐。或怕得神经过敏。或怕得笑话百出。或怕得伤天害理。或怕得奸刁贼滑。或怕得要死不活………
是否是?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有条小河,总是拐着弯流、流……
第二章 正文
一
这故事讲的是五个年纪、性格、身份、地位、容貌、思想、意志、情感、生活、名望不一的人,如何在一个斗大的、拥挤的、嘈杂的、光线不足的办公室里头互相害怕、互相猜疑、互相提防、互相牵制的情形。
故事的背景是A省B市公安局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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