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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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精神是啥啥啥,三条街的耳朵都得竖起来。那一年上面要求疏通河道,郑启良就把三条街的劳力召集起来,女人也算数,能干活的都得上。疏通的不是运河主河道,而是离东大街五里路远的一条河汉,叫青水河。花街以南的城市和乡村都得靠这条支流。多少年来青水河里长满了芦苇,芦苇里坐满了鸟窝,一层一层的淤泥把河床越抬越高,大一点的船根本就走不动。上面在红头文件上说:挖。三条街负责靠近运河的这一段。我们那里叫“扒河”,去扒河叫“上河工”。家家有份,有劳动能力不能去的,交钱。我家当初就是交钱顶了河工。
  苏绣正年轻,就去了。
  那时候的苏绣腰是腰腿是腿,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姑娘。虽说在家里也干活,但上河工不一样,那家伙,要把多少年的老淤泥一锨一锨铲到筐里,两个人抬到离岸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对壮小伙子也是个大负担。时值初秋,淤泥正在变硬,漫无边际的芦苇割掉后剩下尖利的根茬,清淤时一例穿着上面发下来的胶鞋,垫两层鞋垫,以防芦苇茬扎伤腿脚。两天下来苏绣就觉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那个累,浑身上下都像是别人的,使唤不动。胃口倒是开了,一顿两碗米饭。因为人多路远,伙房就设在工地不远的地方,一收工大家就往伙房那里跑。大锅饭就是香,吃慢了就抢不到第二碗。旁边有人教她,第一碗只盛大半,这样,你吃完了,别人的第一碗还没结束,你的第二碗就可以拼命地往里装,推出座山来的时间都足够,接下来就可以悠着吃了。那些第一碗装得结实的人,往往第一碗吃完了整个饭盆也空了。吃完饭在野地里躺下来就能睡着。苏绣觉得还是在伙房里做饭好,像那几个老弱病残的女人,做饭时想吃就吃,空出嘴来还可以哼哼小调。
  回家路上碰到郑启良,她说:“主任,我能不能去伙房?受不了啦。”
  郑启良歪头上上下下把她看了一遍,说:“不行啊。你没毛病。”
  苏绣就明白了。这河工起码得半年,有办法得早点想。过两天抬淤泥,故意崴了一下脚,让旁边的一个尖头的芦苇根插进小腿里,她尖叫一声,整个工地都听见了。血从腿上冒出来,裤子都湿了,苏绣一屁股坐到淤泥里。工伤。两个姑娘把她扶上岸,带到指挥部里找赤脚医生包扎。郑启良急匆匆过来看她,正赶上医生要包扎。苏绣的鞋子脱了,脚指头在袜子里自作主张地动,动得郑启良的注意力有点不能集中,上眼皮跟着跳。然后他看见医生捋起苏绣的裤腿,外面的单裤,里面粉红的秋裤,血淋淋的一个伤口。真正惊动他的是苏绣的白,他没见过这么一截温润的白腿。他看见白皙的皮肤底下蓝色的细血管,觉得自己的肠子在肚子里剧烈扭动了一下,打了一个惨痛的结。他都没安慰苏绣,一直看着赤脚医生给她消毒包扎完毕。
  苏绣说:“主任,你看我这伤,不能干活了。”
  郑启良说:“对,你有毛病了。”
  第二天苏绣就进了伙房,专职烧火,把芦苇一捆捆地往灶膛里塞。其实那伤不大,不结疤都照样抬筐,但苏绣不想回去,努力把自己弄成一个瘸子,脚放重了都要哼哼一声。大半个月过去,装下去自己都不信了,苏绣就对郑启良说,要不我多于点,帮她们买菜吧。郑启良说好,正好可以帮那几个老弱病残推独轮车。她们每天推独轮车去买菜。
  没事郑启良就往伙房跑,瞅着没人就问苏绣:“绣儿,我对你好不?”
  苏绣说:“好。”
  郑启良就说:“嗯,好就好。没事,你忙。”
  有天上午郑启良让苏绣别去买菜,他有事找她。伙房里就剩苏绣一个人在掏锅底灰,郑启良来了。他说:“你忙?”
  苏绣说:“不忙。”
  “不忙好,”郑启良蹲下来,慢慢抓住苏绣的手,“绣儿,我帮你。”
  苏绣挣一下没挣脱,说:“主任。”
  “别叫主任。”
  “叔。”
  “不叔,”郑启良彻底抓住了苏绣的手,“哥。”
  苏绣手一松,畚箕和笤帚掉下来,锅底灰撒了一地。“主任。”
  “不主任,”郑启良说,把苏绣猛地揽进怀里,两人一起坐在锅门口,然后郑启良翻个身把苏绣压到底下。主任。不主任。叔。不叔。叫哥。主任。不主任。然后就乱了。过程其实很简短。苏绣叫了一声。郑启良捂住她的嘴,说不出声不出声。又说快,快,得快,老娘们要回来了。最后他也叫了一声,歪倒在一边,摸着苏绣光溜溜的大腿说:
  “绣儿,两条好腿啊。白。真白。”
  苏绣站起来提裤子时,两个屁股是黑的,草木灰上印出了两个圆。郑启良又摸了一把苏绣的屁股,说:“长得好,真圆。”又要往上摸,被苏绣一巴掌狠狠地打下去。郑启良就说:“打得好。”半天又说,“腰也好。”
  这种事有惯性,第一次就意味着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苏绣继续烧火和推独轮车,不买菜的时候她就偷偷摸摸地去指挥部。郑启良在等他,那里环境好,起码有张临时用的行军床。除了第三第四第五次一直下去,她找不到别的办法。想象过的无数条未来生活的路突然就消失了,郑启良成了她现在唯一的路。即使是原地转圈她也得走。她六神无主,只有一根稻草,在指挥部里。她甚至都没想到让他离婚。
  那时候在花街,离一个婚基本上等于不穿衣服往大街上跑,一样的惊世骇俗。听了都觉得难为情。你可以“过”或者“不过”,也可以“跟别人过”,但是别离婚。“跟别人过”是到人家饭桌上搭个伙,让人离婚等于你坐到人家饭桌上然后把主人赶跑。我们瞧不起你。所以苏绣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月后某一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很“干净”,那种事好多天没来了。凭着无师自通的知识,她知道完了,自己不会再干净了。她还没结婚,对象都没有,就不干净了。她对谁都不敢说,只能把秘密严严实实地揣在怀里。
  天冷了,干完活吃得更多,打饭的女人累得不行,让苏绣帮忙。正给一群姑娘盛着汤,有东西要从喉咙里跑出来。苏绣捂住嘴,咽下去。再盛一碗汤,咽下去的东西又要跑出来,她只好放下勺子往锅门口跑,对着草木灰一个劲儿地伸长脖子。只呕出来一串咕噜噜的声音和两行眼泪。不能再拖了。打完饭她就去找郑启良。
  “有这事?”郑启良手里的大前门香烟总也送不到嘴里,使不上劲儿。“是不是,别的毛病?”
  “别的能有什么毛病!”苏绣无助地说,她委屈。
  “别这样,”郑启良的理智慢慢苏醒过来,把刚点上的烟掐掉,塞回烟盒里,“弄掉。有什么说的。”
  这个时候苏绣才意识到“有了”对她的意义,就是得活生生地从她身体里把它拽出来。它出现在她身体里是不对的,必须离开,撇清关系。她终于在恶心和恐惧之外,感到了疼。好像正在把它撕扯出来一般的疼。她做不了这个主。
  “听我的,弄掉。”郑启良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对谁都好。”
  “我不敢。”
  “要敢。留着两人都完蛋,你也完。你想想,出事我这主任就干不成了,干不成你就得回工地。你知不知道,外面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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