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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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不透苏绣的怨毒和悲凉,放在现在,为她大哭一场都值。我们习惯了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以为该如何如何,事实上,有人真正深入过他人的内心么?
苏绣用伤手抹眼泪,血染上去,两只眼都是红的。“这下好了,”她对那个陌生女人说,“你把孩子保住,生下来,你愿意养你就养,我跟洗河离婚,你进来。你要不愿意养,生下后我来养。我伺候你坐月子。”
“绣儿,不是我的,”洗河争辩说,“真不是。医生说我这辈子生不了孩子。”
“你不是没查吗?”
“查了。一个人去的。我一直都说不出口。”洗河头又低下了,“我也有问题。我有医生开的证明。”
苏绣既高兴又失望,她问那女人:“你肯定是洗河的?”
轮到那陌生女人傻眼了。“我,我也不知道,”她说,“我以为是。我再想想,有时候,你知道的,戴了那东西也会出事。我再想想。不好意思啊。再想想。那,我先走了。”
竟这样收场,大家面面相觑,一声不吭地散了。很快晚炊浓郁,天地飘香,天黑下来,花街的狗也安静了。夜晚刚刚开始,但是花街上的今天已经结束了。
4
这一天的事很快传到东大街和西大街。苏家沉默,郑启良的老婆跳出来。她来到花街之前和男人打了一架,郑启良比她矮,三两下就被放倒在地。她知道自己男人不是好东西,但别人对着高音喇叭宣传她还是受不了,何况对方还处心积虑地害自己女儿。她左手砧板右手菜刀来到洗河家门楼底下,一屁股坐地上,剁一下砧板拍一次大腿,骂一个勾引她男人的骚货,骂那个骚货不要脸,养汉子养出了习惯,被她男人弄大了肚子还不过瘾,见了还要脱裤子。骂那个狐狸精蛇蝎心肠,害了他们两口子还不罢休,还要害他们家哨子,活该断子绝孙。骂得口吐白沫也没提到苏绣的半个名字。
大家远远地看着郑启良老婆表演,打赌洗河和苏绣谁先出来。谁都没有赢,两个人一块出来的。洗河出了门就往外走,出了花街人不见了。苏绣坐到郑启良老婆斜对面的过门石上,就坐在那里看她骂。郑启良老婆觉得她胜利了,这个骚货不敢说话,于是骂得更起劲,骂一句瞅一眼狐狸精,瞅多了声音就慢了,就下去了。苏绣斜眼看她,嘴角微微吊起,像宽宏大量。郑启良老婆看不懂了,心里开始发毛。然后她听见狐狸精说:
“再骂一句,哨子活不到过晌。”
骂声戛然而止。郑启良老婆突然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往花街两头看。洗河从南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个人。她稍稍放了心,是郑启良。她做出一个漫长的冷笑给自己壮胆,张嘴要继续骂,郑启良给了她一个耳光。郑启良说:“滚回家去!”此刻的郑启良后衣领还攥在洗河手里,脚尖一直踮着。
“死不要脸的,你打我!你帮别女人打我!”他老婆张牙舞爪地哭起来。
洗河冲她左脸一个耳光,然后把郑启良往前送了送,郑启良顺从地给了她右脸一个耳光。郑启良说:“你他妈还不回去呀,现人眼了!我求你了!”
他老婆抱着头脸往他身上撞,洗河抖一下手腕就让郑启良避开了。郑启良老婆一个踉跄,收住脚要再撞,洗河又把郑启良往前送一下,耳光落到他老婆脸上。郑启良说:“哨子在家发傻了!”他老婆停住,鼻翼一个劲儿地动,一挥手把菜刀砍到墙里去,喊一声:“郑启良,我日你妈!”撒腿就往家跑。洗河松开手,郑启良喊着他老婆名字也追过去。
此后苏绣再没和郑启良一起去看病。哪里也不去了,洗河打算抱养一个孩子。郑启良继续带她女儿去看病。又是一年,哨子的病看不出来好转,便也不去了。据说哨子偶尔见到苏绣,还有点怕,因为苏绣会突然在她面前露出白肚皮来,哨子见了准哭。
这件事在三条街上传来传去,最后剩下了“借种”的结论。几年以后还有人提起,那时候苏绣和洗河已经经营起豆腐房,也抱养了一个叫招娣的女孩。有一天苏绣给我家饭店送豆腐,围着豆腐车好多人说话,西大街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从石码头上经过,顺手也要两斤。切好,上秤,少了一两,苏绣又切了一块添上。小孩顺手塞进嘴里,吧嗒嘴咽下了。那女人说少一两,快给呀。苏绣说给了,你孩子吃了,二两都不止呢。那女人问小孩,吃了?小孩躲在他妈屁股后头不吭声,只摇头。给了和没给,争了半天,西大街的女人觉得冤枉,一生气张嘴就伤人:
“男人的便宜占占也就罢了,小孩的便宜你也占!”
“你再说一遍!”苏绣说。
“说又怎么了?谁不知道啊,借种都借到西大街了!”
她刚说完,一块豆腐就砸脸上了。苏绣指缝里的豆腐渣一点点往下掉。要不是周围人拉架,打得就好看了,每个人只抓到对方的一小绺头发。苏绣晃着雪亮的豆腐刀说:“你再哼一哼,我把你嘴咧到两耳朵上!”
此后,再没人敢当面说借种了。开不了口,人家闺女一天天大了。
5
招娣是他们买下了范十三的豆腐房之后才抱养的。花街上有两座豆腐房,一座蓝麻子的,另一座范十三的。范十三女儿嫁到城里,买了高楼里的大房子,让老两口去过好日子,顺便看孩子做饭,就把豆腐房转让给洗河了。蓝麻子的生意主要在家里做,卖豆腐、豆腐脑和豆腐皮,尤其是豆腐脑,三条街上嘴馋的隔三差五都来过把瘾。洗河两口子当然竞争不过,就推着豆腐车沿街叫卖,生意也过得去。豆腐是个好东西,便宜,怎么吃都行。花街上日子不好过的人家,都拿豆腐当肉吃。洗河两口子经营了半年,豆腐房里响起婴儿的哭声。苏绣姨妈从扬州给她抱来个女婴,据说花了三千。那家人想男孩,前头有了一个女孩,这个不敢再要,生下来就卖了。
为了照顾好这个女婴,一个月的时间里豆腐都停下来不做了,两个人夜以继日地伺候这个小丫头。他们买能买到的最好的奶粉给她吃,精细地观察她的饮食起居,直至打眼一看小丫头的表情就知道她想吃还是想拉还是想睡。他们把她伺候得像个祖宗。满月那天还放了一挂鞭炮,请平日关系还好的街坊喝了一顿满月酒。我妈去了,回来时兴奋地说,叫招娣。胖得跟个肉球似的。这苏绣,带孩子还是把好手。她逢人就说,看看,我闺女!我妈还说,房间里只剩下她和苏绣时,苏绣哭了,苏绣说:
“姐,我也有孩子了。”
那小女孩长得挺好,眼睛大睫毛长,脸是圆的,生气时喜欢嘟嘴。在她长大之前,小肚皮一直吃得鼓鼓的,你要问她,招娣,西瓜熟了没?她就拍拍肚皮,说没有,不能吃。苏绣推车卖豆腐,她也会跟着,从车左边跑到车右边,一路都在唱小老鼠愉油喝,被它妈妈抱起来。我一直没弄明白这首儿歌的出处。我还问过招娣,我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叫招娣?”
“知道,”她说,“妈妈让我招来一个小弟弟。”
“那你想不想要一个小弟弟?”
“我不知道。”
洗河还想抱养一个儿子。苏绣在我家说过。因为给我家送豆腐,他们和我家关系还不错,苏绣有事常和我妈说。一个男孩起码几万,他们拿不出来,现在只能拼命干活。他们计算过了,照眼下的收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