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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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到天上去了,有人要到上面告我,苏绣为什么还在伙房?别说扎一个眼,就是扎十八个眼也该好了。这不是我说的。我压下去了。我当然得压下去。我主任干不成了,你就是再‘有’也得干活,受得了?”
苏绣想那倒是。指挥部没人了,该她干的一样也跑不掉。比她小的,比她大的,都在挖泥抬筐,她凭什么。谁不眼红?累急了私下里恨不能把她撕开吃了。之前她累急的时候也这么想,抽空把蹲在锅门口偷吃肥肉的老娘们一个个都给撕了吃了。
“听我的,绣儿,”郑启良又抱一下她。“弄掉。只要我在位,你就在伙房,市长说话都不好使。我就不信,堂堂一个主任留不住一个烧火做饭的!”
苏绣眼泪汪汪地回去,翻来覆去地把能想到的各种可能都想了,包括父母、街坊邻居,包括将来是否跟郑启良过,以及郑启良的老婆和三个女儿。思虑再三,还是弄掉划算。像郑启良说的,先弄掉再说。把一辈子押在郑启良身上,她也不甘心,大她十五岁呢。个子不高,嘴里还有怪味,一张嘴,蚊子苍蝇直往地上掉,她竟然忍下来了。如果哪一天不当主任,那真的屁也不是了。她再来到指挥部是决定了破罐子破摔的,弄掉。一种强烈的破坏的快意让她充满绝望的激情,指挥部里的人刚走,她上去就抓住了郑启良的下身。她从来没这么“不要脸”过,但她现在觉得“不要脸”真好,一下子就能控制主动权,像领导,接着就动手解郑启良的裤带。郑启良吓坏了,怎么想办法也不行,嘴里不停地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苏绣不管。还是不行。一直到最后他都不行。
他只说:“弄掉。弄掉。明天就去弄掉,我准你的假。”然后又说,“白。你真白。”
苏绣大冷天光着下身坐在床上,一点声音都不出,泪流满面。
第二天苏绣自己摇船去了郑启良给她指定的地方,一个人。郑启良说他得留在工地上,脱不开身。那个土医生是他朋友,没有任何问题,绝对安全、保密。到晚上一天寒星,苏绣才把船摇回到石码头。风吹乱她头发,盖住了眼。
她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流产之后她在家休养了不到两天,就被派到工地上了。劳动人民不答应。大冷的天,风吹到脸上像连绵不绝的耳光。姑娘们抱怨了,妇女们更恨,她苏绣不就两腿一张做了郑启良的褥子吗?那两条腿夹不严实的死样子,瞎子都看得出来。让你快活,看你还快活!十来个大姑娘小媳妇老妇女一起涌进指挥部,就问一句话:
“苏绣她凭什么?”
郑启良说不出个道道。腿伤了进伙房,可以,但不可以进去了不出来,现在竟然连火也不烧了。郑启良不能跟她们说,人家苏绣刚流过。出不了口。他说:“你们想怎么样?”
“你说呢?”
“苏绣家里有事,过两天就回来。”
“谁家里没事?走,咱们也过两天回来!”一个个拉着架势要走。
郑启良赶紧拦住,说:“好,这就叫她回工地。你们干活去!吴小蒜留下。”他推托走不开,让吴小蒜去找苏绣,去工地。吴小蒜住西大街,有点傻,不傻也不会去叫苏绣,头脑好使的谁愿意单独去做这恶人。苏绣出了家门去工地,悲从中来,一路上眼泪滴滴答答地掉,把郑启良骂了九千遍也不止。
第二天下了雨,越下越大,落到身上冷得往骨头里钻。没法再干了,大家争着往岸上跑,苏绣不敢大动,看着脚底往前走,还是摔了。淤泥遇到水,比西瓜皮还滑。摔巧了,一屁股坐到水洼里,脏水漫到她的腰。没有人注意,等她慢慢地从水洼里爬出来,病根已经落下了。那天她一直哆嗦,四床棉被都止不住她抖,天王老子也没法把她弄到工地上了。她在家躺了一个月,没一个人上门找。等她再次来到工地上,完全变了个人,不说话,胖了好几圈,腰没了,胸部下面直直地就到了屁股梢,然后是两条膨胀开来的腿。
再也没有瘦下去。
都以为苏绣会找郑启良算账。没有,苏绣见到他就像见到陌生人,那漠然的表情让你怀疑过去是不是大家拉郎配害了她。然后河工结束了,青水河幽深宽阔,无数的芦苇像大火一样长满河滩。然后郑启良因为贪污公款,主任的帽子被上面抹掉了。再然后,花街和东大街同时响起隆重的鞭炮声,穷光蛋陈洗河嫁到了苏家。第二天一早,苏绣穿红洗河穿绿,一起拎着马桶出门到运河里去刷。
一晃几年过去,他们在鞭炮声中重新回到花街的老房子里,开始求医问药。开始摇着小船到上游的某个地方找一个留黑长胡子的老中医。
3
现在,苏绣和郑启良又碰到一起,坐同一条船去找老中医。苏绣看自己的病,郑启良看三女儿哨子的病。站在石码头上的人说:
“嘿嘿,搞上了,又搞上了。”
说是这么说,但人家搭伴走路,你不敢肯定。三条街的人陆续走到石码头上,心想,到底搞没搞上呢?这洗河可真沉得住气,老婆跟前情人摇啊摇摇到远方去,他一点动静都没有。过分了。他们比洗河还急。几个月之后,大家不再关注船上的两个人,而是盯着洗河。洗河一定意识到了,走过石码头时从来不回头,头低着,腰杆硬邦邦的。在过去,他经常正走着猛然回一下头,对虚空里的某个人笑一下。
船照例每周出去一次。不知道苏绣的病治得如何,反正哨子的病是越治越重,走在花街上她发现陌生人越来越多,她也只认得油条不认识我了。
黄昏我在石码头上用树枝造小船,哨子蹲在一边看,安静和痴傻的样子看起来比我年龄还小。她说,船。此刻炊烟的香味从花街上飘过来,家家户户灰黑的小碎瓦片之间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烟雾,晃晃悠悠地飘到天上,过一会儿又缓慢地落下来,光滑明亮的青石板路暗淡了,整条街像一艘悠久的沉船。这时候洗河从运河边过来,左手一捆紫穗槐条,右手一把镰刀。他割紫穗槐条来编畚箕和筐子。他围着我们绕了一圈,蹲下来,问我:
“干吗呢?”
“造船。”
“哦,”他说,伸手拨弄我的小船,声音却是冲着哨子去的,“认得我不?”
哨子说:“你是谁?”
洗河不生气,说:“病好了?”
“我没病!”
“哦,没病好。告诉我,你在哪儿看见的白蛇?”
“昨天我还看见了!”
我和洗河一起抬头。“在哪儿?”
“船上。白蛇把我爸缠得紧紧的,还叫。我也叫,它不让我叫。再叫就把我扔到水里去。”
我看到洗河的脸在黄昏的光线里黑得比天还快。他站起来,镰刀慢慢举起。我吓坏了,一把推倒了哨子,她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呜呜啦啦地哭。洗河的镰刀重新放下。裁缝店林婆婆家的三只长脖子白鹅从河里上来,嘎嘎嘎叫着要回家,领头的那只翅膀扇到了洗河。我看见洗河右手一挥,白光闪动一下,半声鹅叫还在半空,鹅头就落了地,扭滚了几圈。那只鹅带着半根脖子惊恐地向前跑,血从断掉的脖颈处像焰火一样喷射出来,如同重新长了一个绚烂诡异的脑袋。无头鹅跑了很远才踉踉跄跄慢下来,然后酒鬼似的歪歪扭扭,倒地抽搐良久,它梦见自己在宽阔的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