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人间烟火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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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寸步难行,拼命拨动不安的双掌,直到两条腿最后用力一伸,僵住不动了。另外两只鹅嘎嘎惊叫,一只向东,一只向西,转眼不见了。
  洗河还有这一手,我也傻了。他走老远我才回过神来,把哨子从地上拽起来。花街上都知道洗河脾气好,一年到头低眉顺眼,走路都看脚底下。大家打趣他,洗河,找钱哪?洗河说,呵呵,路不平。换了花街别的男人,哪容得老婆跟郑启良那样的男人三天两头往外跑,非砸断一条腿不可。哨子赖在地上不起,看见鹅头才睁大眼睛,说:“头。头。”她把手伸过去够,突然又缩回来,利索地躺到地上。洗河又回来了。他把紫穗槐条和镰刀夹在胳膊底下,小心翼翼地抱起怪异的鹅身子,捡起鹅头,嘴里嘀咕着:“都是你!都是你!”进了花街。
  花街都知道洗河赔了林婆婆的鹅,而且知道为什么。不是我说的,我舌头没那么长。石码头从来都藏不住事,岸上没人,水里也可能有人,近处没人,远处可能有人。一个人知道了,那就等于整个花街都知道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大家很兴奋,等着好戏上台。看,洗河变了,一刀把鹅头都削了,苏绣的日子怕不好过了。男人总归是男人。可是一直没动静,苏绣照样每周跟郑启良和哨子坐船去找老中医。区别在于,哨子有点不情愿,必须两根油条才能把她弄到船上去。我按时坐在门槛上,看她递过来买两根油条的硬币。她吃一根,另一根拿在郑启良手里,他靠这一根把女儿引到船上去。有一个阴天下雨的早晨,运河和石码头上起了一层雾,船漂在水上飘忽如梦境。我问哨子又看见白蛇了?哨子嘴一咧,肩膀就抖起来,往身后的船指,压低声音告诉我:
  “在船上。”
  一条街被一个鹅头撩起来的信心慢慢落下去。生活重新静下来。心犹不甘的男人坐在我家饭店里喝酒,拍着桌子说,我要是洗河,早他妈跳进酒杯里淹死了。另一个说,你要是洗河,那苏绣就不是苏绣了,一物降一物。过去花街其实都是在暧昧地看笑话的,但这笑话无限地延宕,弄得大家的兴致也疲惫了,生气了。你不能没完没了地这样啊,低头找钱你也不能低一辈子啊。洗河没救了。以后别提他,谁提我跟谁生气。就当他还插在东大街,眼不见为净。
  十月里突然就出事了。洗河去嫖了,而且弄大了人家的肚子,找上门了。这事的轰动效应胜过石码头上翻了一艘大船,我当然要去看,一听吵吵声我就往花街上跑。青石板路面幽幽地闪光,太阳落了,晚霞在天上,路两边的青苔正奋力地往墙上爬。肚子饿得早的人家已经开始做饭,淘米洗菜的水泼在门前。炊烟味道将慢慢充满花街。洗河家的门楼前聚了一堆人,我挤进去,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捋起袖子在骂,左耳朵后面有颗小肉瘤,一边骂一边哭。她断断续续的声音说明她极其伤心。她说:
  “是你的。就是你的。一定是你的。”
  洗河面红耳赤地站在门楼里面,不停地抓后脑勺,好像那地方的痒痒一直挠不干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洗河结结巴巴地说,“我不认识你。”
  苏绣站在门外,两只胳膊交叉抱在胸前,把乳房挤得比平常还要大。她不说话,表情像门楼底下的过门石。没有方向,你看不出来她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还是想愤怒地大吼一声。她就这么歪着头看,看一眼洗河,再看一眼那个女人。
  “你还不承认!”那女人说,“你是大上个月三号去的解放街。你说你住花街。你说你会弄到身子外面去。你不戴那东西就多给我钱。你最后没出来,就在里面了。我害怕,你说不会有问题,你保证。你不记得了?”
  “我,没有!”洗河急了,脚都跺上了。他扭头在院子里到处看,我以为他要找镰刀,谁知道他转了半天脖子啥事都没干,又低下头,嘴里说,“你认错人了。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认错!哪个男人的重量我都能记得,你大概一百四十斤。最后的时候你还骂人,你说,日你妈,叫你去,叫你去!一定是你的,就你没戴那东西。”
  解放街我们都知道。离花街不是很远,很多女人都聚在那里做生意。有一次我去解放街看露天电影,电影散了往家跑,一个男人伸着衣袖从临街的屋里出来,后面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女人倚着门框说,好再来啊。人家都说到这样了,我边上的人都觉得洗河赖不掉了。学会嫖了,不错啊。然后大家开始看苏绣,下面该她了。
  苏绣果然说话了。苏绣说:“好。”半天又说,“好。”我们都以为她气得不会说别的了。因为随着事情的发展,她脸上的冷静开始变颜色,像冬天里的过门石,铁青。嘴也开始抖。她把自己的胳膊抱得更紧。“说实话,嫖了没?”
  洗河说:“绣儿,回家说好不好?”
  “就在这里说!”苏绣的胳膊突然就松开了,右胳膊猛地一甩,打到石墙上,手面开始流血。洗河过来要拿她的伤手,被苏绣的胳膊肘推到一边。“你就在这里说!我知道,你们不整天在背地里骂我不要脸么?不是整天骂我给他绿帽子戴么?好,你说,不要脸大家都别要脸!你说,陈洗河,你上没上过这女人的床?”
  围观的人一下子不好意思了,开始往后退。我也往后退。“你们”就是我们啊,谁还好意思往前凑。苏绣用流血的右手在我们面前缓慢地画了一圈:“谁也不许走!你们不是想看么,不是想听么?今天就让你们听个够,看个够!谁也别走!”我们只能继续往后退,退了几米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大家都有点怕,但说到底谁也不愿意就此走掉,错过了可是拿钱都买不回来。
  洗河更结巴了:“绣儿,真不是我的。”
  “就是你的!就你没戴那东西!”那陌生女人可能受到苏绣的感染,气魄也壮烈起来。
  “闭上你妈的×嘴!”苏绣指着她说,“没你说话的份儿!”然后对洗河说,“也就是说,你跟她真睡了?”
  洗河断了脖筋似的,脑袋挂到了胸前。
  “好,睡得好!连儿子都睡出来了!”苏绣的声音低下去,说话的时候像在笑,眼泪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然后声音慢慢扬起来,“你儿子都睡出来了,我还到处去治病!我还治你妈什么病!要不是你怕断香火,我腿痒痒啊我到处跑?你想起来就生生气发发火,想起来就打我一顿,你以为我愿意啊!”
  原来洗河不软啊,在家还生气发火打老婆呢。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很惭愧。过去把洗河想软了。对不起人家了。
  洗河头抬起来了,腰杆也绷紧了。“你治你的病,谁让你跟那姓郑的狗日的治到一块去了!”
  “治到一块怎么了?他把我坑了,我要还回去!他闺女不是怕白蛇么,我让她天天看!看死她!”
  “那也不能让姓郑的狗日的看!”
  “你以为我稀罕他那张臭嘴?反正也没脸了,你们想听就让你们听个够!你不是说我再也下不了蛋么,我就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怀不上了。洗河,你以为我甘心啊,我不甘心。我真的想让你有个孩子,不管谁的,从我肚子里出来你一定会欢喜的。”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猜出来了,其实洗河还是希望苏绣能怀上,不管是谁的种。那时候我还小,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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